以前看過的書。是有趣的心理醫生從業日志。
最近用晚上的睡眠前一小時時間把它重讀了一遍,現在選一些重要的部分放在這方便我重看。

第一部分 自律

自律是解決人生問題最主要的工具,也是消除人生痛苦最主要的方法。

人生苦難重重。

這是個偉大的真理,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真理之一。它的偉大之處在於,一旦我們領悟了這句話的真諦,就能從苦難中解脫出來,實現人生的超越。只要我們真正理解並接受了人生苦難重重的事實,那麼我們就會釋然,再也不會對人生的苦難耿耿於懷了。

遺憾的是,大多數人卻不願意正視人生的苦難。他們一遇到問題和痛苦,不是怨天尤人,就是抱怨自己命苦,仿佛人生本來就應該既舒適又順利似的。他們哀嘆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麻煩、壓力和困難,總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他們詛咒命運不公,偏偏讓他們自己、他們的家人、他們的部落、他們的社會階層、他們的國家乃至他們的種族吃苦受罪,而別的人卻安然無恙,過著自由而又幸福的生活。我非常了解這樣的抱怨和詛咒,因為我也曾有過同樣的感受。

人生是一連串的難題,面對它,你是哭哭啼啼,還是奮勇前進?你是束手無策地哀嘆,還是積極想辦法去解決,並將方法毫無保留地傳給後人?
解決人生問題的關鍵在於自律。人若缺少自律,就不可能解決任何麻煩和問題。在某些方面自律,只能解決某些問題,全面的自律才能解決人生所有的問題。

生活中遇到問題,這本身就是一種痛苦,解決它們的過程又會帶來新的痛苦。各種各樣的問題接踵而至,使我們疲於奔命,不斷經受沮喪、悲哀、痛苦、寂寞、內疚、懊喪、惱怒、恐懼、焦慮和絕望的打擊,從而不知道自由和幸福為何物。這種心靈的痛苦通常和肉體的痛苦一樣劇烈,甚至令人更加難以承受。正是由於人生的矛盾和沖突帶來的痛苦如此強烈,我們才把它們視為問題;也正是因為各種問題接連不斷,我們才覺得人生苦難重重。

人生是一個不斷面對問題、並解決問題的過程。問題可以開啟我們的智慧,激發我們的勇氣。為解決問題而努力,我們的思想和心靈就會不斷成長,心智就會不斷成熟。學校刻意為孩子們設計各種問題,讓他們動腦筋、想辦法去解決,也正是基於這樣的考慮。我們的心靈渴望成長,渴望獲得成功而不是遭受失敗,所以它會釋放出最大的潛力,努力將所有問題解決。“問題”是我們成功與失敗的分水嶺。承受面對問題和解決問題的痛苦,我們就能從痛苦中學到很多東西。美國開國先哲本傑明·富蘭克林說過:“唯有痛苦才能給人帶來教益。”面對問題,智慧的人不會因害怕痛苦而選擇逃避,他們會迎上前去,坦然承受問題帶給自己的痛苦,直至把問題徹底解決。

事實上,如果不顧一切地逃避問題和痛苦,不僅錯失了解決問題、推動心靈成長的契機,而且還會使我們患上心理疾病。長期的心理疾病會使人的心靈停止成長,不及時治療,心靈就會萎縮和退化,心智就永遠難以成熟。正確的做法是:我們要讓我們自己,也要讓我們的孩子認識到,人生的問題和痛苦具有非凡的價值。勇於承擔責任,敢於面對困難,才能夠使心靈變得健康。

自律是解決人生問題最主要的工具,也是消除人生痛苦最重要的方法。通過自律,在面對問題時,我們才會變得堅定不移,並能從痛苦中獲取智慧。

那麼究竟什麼是自律呢?如何才能通過自律消除人生的痛苦呢?簡單地說,所謂自律,就是主動要求自己以積極的態度去承受痛苦,解決問題。自律有四個原則:推遲滿足感、承擔責任、忠於事實、保持平衡。

而自律的原動力是愛。

推遲滿足感

推遲滿足感,就是不貪圖暫時的安逸,先苦後甜,重新設置人生快樂與痛苦的次序:首先,面對問題並感受痛苦;然後,解決問題並享受更大的快樂。在充滿問題和痛苦的人生中,推遲滿足感是唯一可行的生活方式。
早在童年時,從5歲開始,孩子就可以學習這個自律的原則:先承受痛苦,再享受快樂,避免眼前安逸帶來的不利。例如,如果一個5歲的男孩多一點兒耐心,讓同伴先玩遊戲,自己等到最後,就可以在沒有人催促的情況下,享受到更多的樂趣。對於6歲的孩子而言,學會吃蛋糕時不先把奶油一口氣吃完,或者先吃蛋糕,後吃奶油,就可以享受到更甜美的滋味。讓上了小學的孩子正確對待家庭作業,是培養“先苦後甜”原則的最佳時機。當孩子滿12歲時,應該已經無須父母敦促,就可以先做完功課,再去看電視。如果是這樣,到了十五六歲以後,他們就會把這個原則內化為一種習慣,成為自己的一種常態。

培養孩子的自律

愛是心靈健康成長的動力。在本書第二部分,我將深入探討這個問題。愛是身心健康必不可少的元素,所以,在這里有必要先來了解一下愛的實質,以及愛同教育的關系。

培養孩子學會自律,需要投入足夠的時間。如果不把精力用在孩子身上,與孩子相處的時間少得可憐,就無法深入了解他們的需要,並找到教育他們的正確方式。在孩子明顯需要培養自律能力的時候,我們不是挑起擔子,而是不耐煩地說道:“我沒精力管你們,你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到頭來,當孩子犯下錯誤逼我們不得不采取行動的時候,我們就會把滿腔怒火發泄到他們頭上,不是打,就是罵。我們根本不願去調查問題的本質,也不考慮什麼樣的教育方式才算適合。父母習慣用嚴厲的體罰教訓孩子,本質上不是教育,而是發泄自己心中的怨氣和不滿。

聰明的父母決不會這樣做。問題發生之前,他們就願意花時間了解孩子,對癥下藥地教育孩子。他們會用恰當的敦促、鼓勵和表揚,以及必要的警告和責備,來巧妙地引導孩子的發展方向,教他們學習自律。他們會認真觀察孩子的言行舉止,從孩子吃蛋糕、做功課、撒謊、欺騙、逃避責任等行為中,及時發現問題;他們也會傾聽孩子的心聲。在對孩子的管教上,他們知道什麼時候該緊,什麼時候該松,什麼時候該表揚,什麼時候該批評。他們給孩子講有意義的故事,用小小的親吻、擁抱和愛撫,用小小的警告和批評,就能及時糾正孩子的問題,使問題消失於無形。

可以斷言,父母的愛,決定著家庭教育的優劣。充滿愛的家庭教育帶來幸運;缺乏愛的教育只能導致不幸。富有愛心的家長,善於審視孩子的需要,並做出理性的判斷。當孩子面臨痛苦抉擇時,他們會真心實意與孩子一塊兒去經受痛苦和折磨,而孩子也能領受父母的這片苦心。他們未必立刻流露出感激之情,卻可以領悟到痛苦的內涵和真諦。他們提醒自己:“既然爸爸媽媽願意陪著我忍受痛苦,痛苦就不見得那麼可怕,而且也未必是太壞的事。我也應該承擔責任,面對屬於自己的痛苦。”——這就是自律的起點。

父母付出的努力越大,孩子就越會意識到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價值。有的父母為掩飾家庭教育上的失敗,會不停地告訴孩子說自己是多麼愛他們,多麼重視他們等等,但真相無法逃過孩子的眼睛。孩子不會被謊言和欺騙長期蒙蔽,他們渴望得到父母的愛,如果父母一再出爾反爾,只會讓他們漸失信心。即便他們表面上不會表現出什麼,不會牢騷滿腹,或者大發雷霆,但卻會把父母的教導和許諾看得一文不值。更為糟糕的是,他們會情不自禁地模仿父母,拷貝父母的處世方式,將它視為人生的標準和榜樣。
那些沐浴著父母之愛而成長起來的孩子,心靈可以得到健康

如果我們愛某樣東西,就會樂於花時間去欣賞它,照料它。譬如,某個小夥子終於擁有了心儀已久的汽車,那他一定會把大量的時間花在汽車上面:擦車、洗車、修車、給汽車美容、不停地欣賞它、整理內飾……你也可以觀察,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是如何精心照料自己的花園的,他會細心地澆水、施肥、修剪、除蟲、嫁接、移植……同樣,對子女的愛也是如此,我們需要付出更多的時間去照顧他們、陪伴他們。

培養孩子學會自律,需要投入足夠的時間。如果不把精力用在孩子身上,與孩子相處的時間少得可憐,就無法深入了解他們的需要,並找到教育他們的正確方式。在孩子明顯需要培養自律能力的時候,我們不是挑起擔子,而是不耐煩地說道:“我沒精力管你們,你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到頭來,當孩子犯下錯誤逼我們不得不采取行動的時候,我們就會把滿腔怒火發泄到他們頭上,不是打,就是罵。我們根本不願去調查問題的本質,也不考慮什麼樣的教育方式才算適合。父母習慣用嚴厲的體罰教訓孩子,本質上不是教育,而是發泄自己心中的怨氣和不滿。

聰明的父母決不會這樣做。問題發生之前,他們就願意花時間了解孩子,對癥下藥地教育孩子。他們會用恰當的敦促、鼓勵和表揚,以及必要的警告和責備,來巧妙地引導孩子的發展方向,教他們學習自律。他們會認真觀察孩子的言行舉止,從孩子吃蛋糕、做功課、撒謊、欺騙、逃避責任等行為中,及時發現問題;他們也會傾聽孩子的心聲。在對孩子的管教上,他們知道什麼時候該緊,什麼時候該松,什麼時候該表揚,什麼時候該批評。他們給孩子講有意義的故事,用小小的親吻、擁抱和愛撫,用小小的警告和批評,就能及時糾正孩子的問題,使問題消失於無形。

可以斷言,父母的愛,決定著家庭教育的優劣。充滿愛的家庭教育帶來幸運;缺乏愛的教育只能導致不幸。富有愛心的家長,善於審視孩子的需要,並做出理性的判斷。當孩子面臨痛苦抉擇時,他們會真心實意與孩子一塊兒去經受痛苦和折磨,而孩子也能領受父母的這片苦心。他們未必立刻流露出感激之情,卻可以領悟到痛苦的內涵和真諦。他們提醒自己:“既然爸爸媽媽願意陪著我忍受痛苦,痛苦就不見得那麼可怕,而且也未必是太壞的事。我也應該承擔責任,面對屬於自己的痛苦。”——這就是自律的起點。

父母付出的努力越大,孩子就越會意識到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價值。有的父母為掩飾家庭教育上的失敗,會不停地告訴孩子說自己是多麼愛他們,多麼重視他們等等,但真相無法逃過孩子的眼睛。孩子不會被謊言和欺騙長期蒙蔽,他們渴望得到父母的愛,如果父母一再出爾反爾,只會讓他們漸失信心。即便他們表面上不會表現出什麼,不會牢騷滿腹,或者大發雷霆,但卻會把父母的教導和許諾看得一文不值。更為糟糕的是,他們會情不自禁地模仿父母,拷貝父母的處世方式,將它視為人生的標準和榜樣。

那些沐浴著父母之愛而成長起來的孩子,心靈可以得到健康的發展。他們也許會偶爾賭氣,抱怨父母一時的忽視,然而,內心深處卻清楚父母深愛著他們。父母的珍視讓他們懂得珍惜自己,懂得選擇進步而不是落後,懂得追求幸福而不是自暴自棄。他們將自尊自愛作為人生起點,這有著比黃金還要寶貴的價值。

“我是個有價值的人”——像這樣對自我價值的認可,是心理健康的基本前提,也是培養自律的根基。它直接來源於父母的愛。“天生我材必有用”,這種自信必須從小培養,成年後再作補救往往只能事倍功半。如果孩子從幼年起就能享受父母的愛,成年後即便遭遇天大的挫折,根基堅固的自信也會讓他們鼓足勇氣,勇敢地戰勝困難,而不是自暴自棄。

對自我價值的認可是自律的基礎,因為當一個人覺得自己很有價值時,就會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來照顧自己。自律是自我照顧,自我珍惜,而不是自暴自棄。既然我們討論的是推遲滿足感和規劃時間,就讓我們以時間為例。如果我們認為自己很有價值,就會認為我們的時間也很有價值,如此有價值的時間必須要加以善用。

解決問題的時機

前面談到父母的愛對培養孩子自律,即推遲滿足感的能力有很大的影響,現在我們不妨看看不能推遲滿足感,對成年生活會有怎樣的影響。這種影響微妙卻具有極強的破壞力。
雖然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具有推遲滿足感的能力,能夠先苦後甜,可以順利讀完高中和大學,繼而進入社會,成年後不至於鋃鐺入獄,但是我們的成長過程通常仍是不完善的,因而導致解決問題的能力也不夠完善。

說來可笑,我到37歲才學會修理日用物品,此前不管是修水管、電燈,還是根據說明書組裝玩具或組合家具,我都一竅不通。盡管我讀完醫學院,並成家立業,在心理治療和行政管理方面小有成就,但一碰到機械方面的事,就笨手笨腳,活像個愚蠢的傻瓜。我自卑地相信自己缺乏某種基因,天生就不是解決機械問題的料。37歲快要結束的那年春天,一個星期天,我在戶外散步,看見鄰居正在修理除草機。我同他打過招呼,羨慕地說:“哦,你真是能幹啊!我從來就不會修理這些玩意兒。”他馬上回答:“你只不過沒有花時間去嘗試罷了。”我繼續散步,內心越來越不平靜,他這句簡單卻意味深長的話給了我很大的震撼。我捫心自問:“他說的可能是對的。夥計,也許你真的沒那麼差勁兒,是嗎?”

我銘記他的話,並提醒自己:以後有機會一定要花時間檢驗一下。不久我就有了機會。一位女患者的汽車剎車踏板被什麼東西卡住了,沒法踩下去。她告訴我,儀表板下面有個剎車開關,不過她不知道開關的確切位置,也不知道是什麼形狀。我自告奮勇幫她解決這個問題。我躺在方向盤下面的車底板上,提醒自己盡量放松。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然後耐心地觀察了好幾分鐘。我看不懂眼前那成堆的電線、管子和杠桿,它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集中注意力追蹤與剎車有關的機件,逐漸弄懂了剎車的運作過程。最終,我找到了癥結——那個使剎車無法移動的小開關。我又做了細致研究,發現用手指向上一扳,剎車就可以自由活動。於是我就這麼做了:指尖輕輕一撥,問題就徹底解決了。我異常振奮:嘿,我真是一流的機械師啊!
我的專業與機械無關。我既沒有機械專業知識,也不願解決機械問題。大多數情況下,我寧願求助於修理工,替我解決這些問題。我現在知道,這完全是我自己的選擇,而不是基因有什麼缺陷。我相信,除非存在智力障礙,不然只要花時間學習,就沒什麼問題解決不了。

許多人都沒有付出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去解決知識、社交、心理方面的問題——就像我對待機械問題的態度一樣。在得到啟發之前,假如那天我缺乏耐心,或許就會把腦袋伸到汽車儀表板下,胡亂扯幾根線頭,見沒有效果就聳聳肩、攤攤手說:“對不起,我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我想我沒辦法幫你的忙。”許多人處理問題不都是采取這樣的態度嗎?前面提到的那位財務專家,盡管是一位相當有愛心也相當努力的母親,卻怎麼也管不好兩個孩子。如果孩子的情緒出現異常,或者家庭教育出現問題,她很快就會覺察到,但她通常只會根據大腦的即興反應,隨意動用家長權威。例如強迫孩子多吃早點,或是提前就寢等等。根本不管這樣的決定是否有助於問題的解決。實在沒有辦法時 ,她就會向我求助,懊惱地對我說:“我拿他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我該怎麼辦呢?”這位女士頭腦聰明,只要在工作上不再推諉塞責,就能表現出極強的能力,但在解決家庭矛盾上,她立刻就成了智力低下的人。問題的關鍵仍舊出在她對時間的利用上。家庭問題讓她頭昏腦漲,她只想盡快脫身,盡快縮短自己與問題接觸的時間,而不願花足夠的時間來應對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不願冷靜地分析問題。雖然解決問題能給她帶來滿足感,但她根本不想去推遲這種滿足感,哪怕是一兩分鐘也不行,最終她沒有從問題中積累起任何有效的經驗,家庭便因此長期陷入了混亂。

我們談論的上述人士,並非有明顯的心理障礙,在面對問題時,也沒有任何智力缺陷,他們的問題僅僅在於缺乏自律。那位財務專家的情況足以代表所有的人。我們有誰能夠拍著胸脯說,自己總能花足夠多的時間分析孩子的問題,解決家庭危機?又有誰真正學會了自律和自我管理,從來不會消極面對一切問題,不會心灰意冷地攤開雙手說“這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
和缺乏耐心、想讓問題馬上解決的態度相比,另一種面對問題的態度更低級,也更有破壞性,那就是希望問題自行消失。人人都有這樣的傾向:問題一旦出現,就想立刻解決,不然就會思緒煩亂、寢食不安。這樣的心態顯然不切實際,但一廂情願地等待問題自行消失,則是更為可怕的事情,通常不會帶來任何好結果。

——問題沒有消失,它仍然繼續存在,仍然妨礙著心靈的成長和心智的成熟。

承擔責任

不能及時解決自己面臨的問題,這些問題就會像山一樣橫亙在我們心中,阻礙心靈的成長和心智的成熟。
很多人顯然忽略了這個道理。我們必須面對屬於自己的問題,這是解決問題的基本前提。避之唯恐不及,認為“這不是我的問題”,肯定於事無補;指望別人解決自己的問題,也不是明智之舉。唯一的辦法——我們應該勇敢地說:“這是我的問題,要由我來解決!”相當多的人只想逃避,他們寧願這樣自我安慰:“問題的出現不是我的錯,而是別人的緣故,或是我無法控制的社會因素造成的,應該由別人或者社會替我解決。這絕不是我的問題。”

神經官能癥患者常常把“我本來可以”、“我或許應該”、“我本不應該”掛在嘴邊。不管做什麼事,他們都覺得自己能力不及他人,不夠資格,因而缺少勇氣和個性,總是做出錯誤的判斷。人格失調癥患者則常常說“我不能”、“我不可能”、“我不得不”,似乎他們根本就沒有選擇的余地,他們的行為完全是迫於外界壓力的無奈之舉。他們缺少自主判斷和承擔責任的能力。治療神經官能癥比治療人格失調癥容易得多,因為神經官能癥患者堅信問題應由自己負責,而非別人和社會所致。治療人格失調癥患者則比較困難,因為他們頑固地認為問題和自己無關,他人和外界才是罪魁禍首。不少人兼具神經官能癥和人格失調癥,統稱為“人格神經官能癥”。在某些問題上,他們把別人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內心充滿內疚感;而在另一些問題上,他們卻拒絕相信責任在於自己。治療這樣的患者時,需要首先治愈神經官能癥,讓患者對治療樹立信心,進而接受醫生的建議,糾正不願承擔責任的心理,消除人格失調的根源。

逃避自由

為了躲開責任帶來的痛苦,數不清的人甘願放棄權力,實則是在逃避自由。

希爾德·布魯茨博士在她的《心理學研究》前言部分解釋了一般人尋求心理治療的原因:“他們都面臨一個共同的問題——感覺自己不能夠‘應付’或者改變現狀,因此產生恐懼、無助感和自我懷疑。”大多數患者力不從心的根源,在於他們總想逃避自由,不去為自己的問題、自己的生活承擔責任。他們感到乏力,是因為他們放棄了自己的力量。如果得到治療,他們就會知道,作為成年人,他們一生都充滿選擇和決定的機會。接受這一事實,就會變成自由的人;無法接受這種事實,就會永遠覺得自己是個犧牲品。

忠於事實

忠於事實是自律的第三條原則。如果我們追求健康的生活和心智的成熟,那我們就要堅定不移地遵循這條原則。
我們需要實事求是,杜絕虛假,因為虛假與事實完全對立。我們越是了解事實,處理問題就越是得心應手;對事實了解得越少,思維就越是混亂。虛假、錯覺和幻想只能讓我們不知所措。我們對現實的觀念就像是一張地圖,憑借這張地圖,我們才能了解人生的地形、地貌和溝壑,指引自己的道路。如果地圖準確無誤,我們就能確定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要到什麼地方,怎樣到達那里;如果地圖信息失真,漏洞百出,我們就會迷失方向。

道理很明顯,但多數人仍然漠視事實。通向事實的道路並不平坦,我們出生時,並不是帶著地圖來到世界的。為了在人生的旅途上順利行進,我們需要努力繪制自己的地圖。我們的努力程度越高,對事實的認識越清楚,地圖的準確性就越高。但是很多人不願意付出這種努力,他們對認識事實缺乏興趣,故步自封。有的人一過完青春期,就放棄了繪制地圖。他們的地圖狹小、模糊、粗略而又膚淺,從而導致對現實的認知過於狹隘和偏激。大多數人過了中年,就自認為地圖完美無缺,世界觀沒有任何瑕疵,甚至自以為神聖不可侵犯,而對新的信息和資訊缺乏興趣。只有極少數幸運者能繼續努力,他們不停地探索、擴大和更新自己對於世界的認識,直到生命終結。

繪制人生地圖的艱難,不在於我們需要從頭開始,而在於需要不斷修訂,才能使地圖的內容準確翔實。世界不斷變化:冰川來臨,繼而又消退;文化出現,隨即又消失;技術有限,技術又似乎無限……我們觀察世界的角度也時刻處於更新和調整之中。我們從弱小的、依賴性很強的孩子,一點點地成長為強有力的、被他人依賴的成年人;我們生病或衰老時,力量再次消失,我們又變得虛弱,需要依賴別人。成家立業,生兒育女,都會使我們的世界觀發生改變。隨著我們的孩子從嬰兒長到青春期,我們的心情也會發生變化。我們貧窮時,世界是一種樣子;我們富有了,世界又是另外的樣子。身邊每天都有新的信息,要吸收它們,地圖的修訂就要不斷進行。有些時候,需要吸收的新信息太多,我們不得不對地圖做大規模的修訂,這些修訂工作會給我們帶來很大的痛苦,由此便成為了許多心理疾病的根源。

人生苦短,我們只想一帆風順。我們由兒童成長為青年人、中年人乃至老年人,付出了不懈的努力,才繪成了現在這幅關於人生觀和世界觀的地圖,似乎各方面都完美無缺。一旦新的信息與過去的觀念發生沖突,需要對地圖大幅度修正,我們就會感到恐懼,寧可對新的信息視而不見。我們的態度也變得相當奇特——不僅抗拒新的信息,甚至指責新的信息混淆是非,說它們是異端邪說。我們想控制周圍的一切,使之完全符合我們的地圖。我們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去捍衛陳腐的觀念,其消耗的時間和精力遠比修訂地圖本身多得多,這是多麼可悲的事情啊!

隱瞞真相

謊言通常分為兩種:白色謊言和黑色謊言。所謂黑色謊言,就是徹頭徹尾地撒謊,敘述的情況與現實完全不符;所謂白色謊言,其本身或許能反映事實,卻有意隱瞞大部分真相。被冠以“白色謊言”的頭銜,不意味著脫離了謊言的實質,並值得原諒。

與黑色謊言不同,白色謊言常被認為是善意的謊言,戴著“不想傷害別人感情”的面具,更容易得到社會的寬容和認可。盡管我們抱怨人和人之間缺乏真誠——譬如父母對孩子的許諾就常常是白色謊言——但在許多時候,白色謊言卻被認為是愛的體現。

有的夫妻彼此尚能坦誠相待,卻無法以同樣的姿態對待孩子。他們隱瞞大量事實,比如吸食大麻,夫妻不和;因孩子的祖父母專橫跋扈而心懷憎恨;經醫生診斷,患有嚴重的心理失調;進行高風險的股票投機;隱瞞銀行存款的數額……類似這樣隱瞞真相的行為,被看作是為孩子著想,實際上,這樣的“保護”沒有任何效果。孩子早晚會知道,父母喜歡吸食大麻,經常吵架;他們的祖父母與爸爸媽媽關系不和;媽媽凡事神經過敏;爸爸做股票生意,賠得一塌糊塗。父母的白色謊言不是對孩子的保護,而是對孩子權利的剝奪,讓他們無法了解到有關金錢、疾病、毒品、性、婚姻、父母、祖父母及其他方面的真實情形。孩子接觸的不是誠實的“角色榜樣”,而是掩飾、隱瞞和怯懦。父母以上述方式保護孩子,或許出自對孩子的愛,但方式本身完全是錯誤的。大部分父母會以“保護”做幌子,來維護家長的權威,避免孩子發出挑戰,其潛台詞是告訴孩子:“聽著,你要乖巧些,不要隨便打聽大人的事。讓我們自己來解決吧,這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有些事你最好不要了解,這樣你才會有安全感。”“爸爸媽媽的情緒出現異常,你沒必要知道原因,這樣我們彼此才能相安無事。”

有時候,我們追求絕對誠實的願望,可能與孩子需要保護這一事實發生矛盾。比如,你和配偶婚姻美滿,偶因吵架而冒出離婚的念頭,這是很正常的事。假如婚姻果真出現危機,孩子終會察覺,即使不告訴他們,他們也會感受到潛在的威脅。但如果你們某晚吵過一架,第二天就對孩子說:“爸爸媽媽昨晚吵架了,而且想到了離婚。不過你們放心,我們眼下不會那麼做。”這也會給孩子增加不必要的負擔。心理醫生在治療初期,同樣不應該輕易對患者說出結論,因為患者可能並未做好準備。在我的實習期第一年,一位男患者給我講了他做的一場夢,他的夢境暗示他對可能成為同性戀者而感到焦慮。我為了表現專業水準,也為了使治療取得進展,就直接告訴他:“你的夢表明你擔心自己有同性戀傾向。”他立刻緊張起來,之後的三次接診,他都沒有出現。我花了相當大的努力,還加上一點點運氣,才說服他繼續治療。後來進行的20次治療,給他帶來了難以想象的好處——盡管我們以後再未提及同性戀這一話題。他在潛意識里感到焦慮,不意味著他已經自覺做好準備,可以公開地同我探討個人隱私。我把觀察結論告訴他,對於他沒有多少好處,甚至是莫大的冒犯。我使他喪失了就診的勇氣,這對醫生而言,完全是一種失敗。

在日常交往中,我們有時要開誠布公,有時則要抑制傾吐想法和感覺的欲望。那麼,怎樣做才不致違背忠於事實的自律精神呢?我們應該采取如下原則:首先,永遠不要說假話,避免黑色謊言;其次,要牢牢記住,除非是迫不得已,或者出於重大道德因素的考慮,否則,不說出全部真相就等於說謊;第三,不可因個人自私自利的欲望,例如滿足權力欲、刻意討上司的歡心、逃避修訂心靈地圖的挑戰等等,而將部分真相隱瞞下來;第四,只有在對對方確有好處的情況下,才能有選擇地隱瞞部分真相;第五,盡可能忠實地評估對方的需要。這是一件極為覆雜的工作,只有以真愛為出發點,才能做出恰當的評判和選擇;第六,評估的要領在於,對方能否借助我們提供的事實獲得心靈的成長。最後一點需要銘記在心的是,我們通常會低估而不是高估別人運用事實使心靈獲得成長的能力。

上述原則的履行十分艱難,很難做到盡善盡美,像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這個過程是達到自律所必須經歷的。很多人懼怕其中的痛苦,寧可選擇有限的誠實和開放,這等同於生活在封閉狀態中,不敢把自己以及自己的地圖呈現給世人。自我封閉盡管表面上容易,卻會讓我們付出慘痛的代價。以開放的心態和積極的努力,不斷修訂人生地圖,才能使我們的心靈獲得成長。這樣的人因為從未說過假話,所以他們可以充滿自信地告訴世人,自己給這個世界帶來的是啟迪和澄清,而不是困擾,並以此為榮。最終他們會獲得完全的自由,不必苦於每日的東躲西藏。與過於封閉的人相比,開放的人擁有更健康的心理狀態,更美好的人際關系。他們開誠布公,不必文過飾非,因此少了很多憂愁和煩惱。他們不需掩飾過去的假象,不必編造更多的謊言來掩蓋過去的謊言。一個人越是誠實,保持誠實就越是容易,而謊言說得越多,則越要編造更多的謊言自圓其說。敢於面對事實的人,能夠心胸坦蕩地生活,不必面臨良心的折磨和恐懼的威脅。

保持平衡

到這里,你應該已經明白,自律是一項艱苦而覆雜的任務,需要足夠的勇氣和判斷力。你要以追求誠實為己任,也需要隱瞞部分事實和真相。你既要承擔責任,也要拒絕不該承擔的責任。你既要學會推遲滿足感,先苦後甜,把眼光放遠,同時又要盡可能過好當前的生活,讓人生的快樂多於痛苦。換句話說,自律本身需要把持得當,我稱之為“保持平衡”,這也是自律的第四條原則。

保持平衡,意味著確立富有彈性的約束機制。不妨以生氣為例。當我們心理或生理上受到侵犯,某個人、某件事令我們傷心和失望時,我們就會生氣。要正常地生活,生氣是一種必不可少的反擊方式。從來不會生氣的人,注定終生遭受欺淩和壓制,直至被摧毀和消滅。必要時候的生氣,可以使我們更好地生存。另一方面,我們受到侵犯,不見得是侵犯者對我們懷有敵意。有時候,即便他們果真有意而為,我們也要適當約束情緒,因為正面沖突只會使處境更加不利。大腦的高級中樞——判斷力,必須約束低級中樞——情緒。在這個覆雜多變的世界里,要想人生順遂,我們不但要有生氣的能力,還要具備克制脾氣的能力。我們要善於以不同的方式,恰當地表達生氣的情緒:有時需要委婉,有時需要直接;有時需要心平氣和,有時不妨火冒三丈。表達生氣,還需要注意時機和場合。我們必須建立一整套靈活的情緒系統,提高自己的“情商”。相當多的人直到青年乃至中年時期,才能掌握如何生氣的本領,而有些人一輩子都沒有學會如何生氣。

要讓心智成熟,就得在彼此沖突的需要、目標和責任之間保持微妙的平衡,這就要求我們不斷自我調整。保持平衡的最高原則就是“放棄”。我永遠不會忘記9歲那年學到的重要一課。那年夏天,我剛學會騎自行車,整天騎著車到處玩耍。我家附近有一段陡坡,下坡處有個急轉彎。一天早晨,我騎著車飛快地向坡下沖去,那種風馳電掣的感覺真是棒極了。假如剎車減速,必然使快感大打折扣,所以我這樣盤算:到了下面轉彎處,我也絕不減速。結果悲劇很快就發生了——幾秒鐘過後,我就從車上摔了出去,四仰八叉地躺在樹叢里,身上多了好幾處刮傷,嶄新的自行車也撞到一棵樹上,前輪撞變了形——這就是失去平衡的後果。

放棄人生的某些東西,一定會給心靈帶來痛苦。9歲的我貪戀風馳電掣,不肯放棄一時的快感,來換取轉彎時的平衡,最終讓我體會到:失去平衡遠比放棄更為痛苦。我想不管是誰,經過人生旅途的急轉彎時,都必須放棄某些快樂,放棄屬於自己的某一部分。除非永遠停留在原地,中止生命之旅,否則這樣的放棄是不可避免的。
相當多的人都沒有選擇放棄,他們不想經受放棄的痛苦。誠然,放棄可能帶來不小的痛苦。這種痛苦的程度取決於所放棄的東西的規模。小規模的放棄——放棄速度、放棄發怒、放棄寫演說詞式的感謝信,並不會帶來太大的痛苦。但放棄固有的人格、根深蒂固的意識形態和行為模式,甚至整個人生理念,其痛苦之大則可想而知。一個人要想有所作為,在人生旅途上不斷邁進,有些時候就必須要進行較大規模的放棄。

抑郁的價值

對那些有勇氣承認自己患有心理疾病的人而言,選擇放棄是必須要邁過的一步。密集接受心理治療的過程就是心智密集成長的過程,所以患者需要在短時間內進行大量的改變,甚至比大多數人一輩子經歷的都要多。為了這種爆發式的成長能順利完成,他們需要在短時間內放棄相當數量的“過去的自我”。如此,才能成就一次成功的心理治療。這種放棄的過程,其實在患者第一次同心理醫生見面之前就已經開始了。一個人接受心理治療,就意味著他(她)需要放棄“我是正常的”這一自我認識。

人們常常說起的“中年危機”,是人生面臨的諸多危機之一。30年前,心理學家埃里克·艾瑞克森曾列舉出人生各階段的八種危機。只有放棄舊的、過時的觀念和習慣,才能渡過危機,順利進入人生的下一階段。不少人不敢面對現實,或者無法放棄早已過時的東西,所以無法克服心理和精神的危機,只能止步不前,不能享受到新生帶來的歡悅,也不能順利地進入更加成熟的心智發展階段。我們不妨按照人生危機發生的時間次序,簡單歸納我們在各階段需要放棄的東西:

  • 無需對外界要求作出回應的嬰兒狀態
  • 無所不能的幻覺
  • 完全占有(包括性方面)父親或母親(或二者)的欲望
  • 童年的依賴感
  • 自己心中被扭曲了的父母形象
  • 青春期的自以為擁有無窮潛力的感覺
  • 無拘無束的自由
  • 青年時期的靈巧與活力
  • 青春的性吸引力
  • 長生不老的空想
  • 對子女的權威
  • 各種各樣暫時性的權力
  • 身體永遠健康
  • 最後,自我以及生命本身

總體說來,這些就是我們在人生過程中必須放棄的生活環境、個人欲望和處世態度。放棄這些的過程就是心智完美成長的過程。

放棄與新生

前面提到的最後一點,即放棄自我與生命本身,似乎過於殘酷。有誰願意放棄自我和自己的生命呢?但不管你願不願意,人總是會死的。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似乎不管我們怎樣努力,人生的意義都終將蕩然無存。西方文化強調“人定勝天”,自我價值高於天地,而死亡則是不可接受的,是一種奇恥大辱,難怪有人苦思長生不老之術,卻不敢面對無法改變的現實。實際上,人類只有適當放棄自我,才能領略到人生的喜悅。生命的意義存在於“死亡”當中,這個“秘密”是一切宗教的核心。
放棄自我,是一個漸進而漫長的過程,我們需要經歷各種各樣的痛苦。有一種暫時的放棄自我值得一提,因為這一種放棄是成年生活必須掌握的一種技能,也是促進心智成熟不可或缺的工具。這種技能我稱之為“兼容並包”,是“保持平衡”這一原則的一個子類型。“兼容並包”意味著既要肯定自我以保持穩定,又要放棄自我以騰出空間,接納新的想法和觀念,實現自我平衡。對此,神學家薩姆·基恩在《致舞神》一書中,做了恰如其分的描述:

我必須超越現有的一切,超越以自我為中心的觀念。消除由個人經驗產生的成見之後,才會獲得成熟的認識。這一過程包括兩個步驟:消除熟悉的過去,追求新鮮的未來。面對陌生的人、事、物,我需要讓昔日的經驗、當前的需求和未來的期待一並出席,共同對我的需求和現實狀況進行評估,做出恰當的判斷和決定。為了體驗新鮮事物的獨特性,我必須以包容一切的姿態,說服既有的成見和觀念暫時退位,讓陌生、新奇的事物進入感官世界。在此過程中,我必須竭盡全力,盡可能呈現出成熟的自我、誠實的姿態和巨大的勇氣,不然的話,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將是過去經驗的一再重覆。為了體驗所有人、事、物的獨特和新鮮之處,我必須讓它們進入我的靈魂,並且駐足紮根。我必須完全釋放自我,甚至不惜把過去的自我完全打破。

兼容並包的道理在於,你獲得的永遠比放棄的多。自律的過程,就是自我發展、自我完善的過程。放棄的痛苦是死亡的痛苦,但是舊事物的死亡帶來的是新事物的誕生。死亡的痛苦與誕生的痛苦是同一回事。生與死,好比是一枚硬幣的兩面。要建立新的觀念與理論,舊有的觀念與理論就必須死去。

2000多年前,古羅馬哲學家塞內加說過:“人要不斷學習生存,也要不斷學習死亡。”在他看來,人活得越久,歷經重生的次數就越多,與此同時,他經歷死亡的次數也相應較多。換言之,活得越久,就會經歷越多的歡樂和越大的痛苦。

那麼,我們是否有可能完全避免心靈的痛苦呢?或者說,我們是否能夠通過心靈的成長把心靈的痛苦降至最低呢?答案既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說它是肯定的,是因為如果能完全接受痛苦,在某種意義上,痛苦就不覆存在。同時,我們不斷學習自律,可以使心靈承受痛苦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增強,接近盡善盡美。比如那些在孩子們眼里是天大的難題,到了成年人手上就可能迎刃而解,此時痛苦就不成為痛苦了。更何況心智成熟的人大多具有超出常人的愛,這能使他們感受到更多的快樂、更少的痛苦。

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說,答案也是否定的。心智成熟的人憑借自律、智慧和愛,而具備了非凡的能力。世界需要他們的能力,而他們出於愛也做出自己的回應。他們也許外表很一般,但內心卻擁有強大的力量,能做出各種各樣正確的決定。要發揮作用,就必須要有做決策的能力。不過,在知道一切的狀態下做決策,遠比在一知半解的狀態下,要經歷更多的痛苦。假設兩位將軍各帶1萬名士兵外出作戰,在一位將軍眼里,1萬名士兵不過是戰爭工具而已,而在另一位將軍看來,士兵不僅僅是作戰的工具,還是一個個獨立的生命,是他們各自家庭的一分子。那麼面臨生死關頭,哪位將軍更容易做出決策呢?很明顯,答案就是前者,因為他不必忍受心智成熟者所歷經的痛苦。類似上述情形,也會發生在老板、醫生、教師和父母身上。人人都可能碰到機會,做出影響一生的選擇,但容易做出決策的人並不一定是最好的決策者。最好的決策者,願意承受其決定所帶來的痛苦,卻毫不影響其做出決策的能力。一個人是否傑出和偉大,視其承受痛苦的能力而定,而傑出和偉大本身,則會給人帶來快樂和幸福——表面上這是一種悖論,其實不然。佛教徒常常忘記釋迦牟尼歷經劫難的痛苦,基督教徒也每每忽略耶穌濟世的幸福。耶穌在十字架上舍生取義的痛苦,和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涅槃的幸福,本質上並沒有不同,都是一枚硬幣的兩面。

假使人生的目標就是逃避痛苦,那你完全可以得過且過,不必尋求精神和意識的發展。但是不經痛苦和折磨,就無法實現靈魂的超越。即便達到了很高的精神境界,但那時痛苦的強烈程度,可能遠遠超過你的想象,讓你最終無法承受。你或許會問:“既然如此,為什麼人們還要追求精神的發展呢?”坦白地說,提出這樣的問題,說明你對幸福的本質所知甚少。或許在本書的字里行間,你可以找到答案;或許怎樣努力,你都與最終的答案無緣。

第二部分 愛

愛,是為了促進自己和他人心智成熟,而不斷拓展自我界限,實現自我完善的一種意願。

自律能夠讓我們承受問題帶來的痛苦,並最終解決問題;而心靈在承受痛苦和解決問題的過程中,則會不斷地成長和成熟。所以,自律是人們心靈進化最重要的手段和工具。那麼,我們為什麼願意通過自我約束去承受人生的痛苦呢?因為有一種力量在推動著我們,這種力量就是愛。愛是人們自律的原動力。

愛,是一種極為神秘的現象,我們很難給出確切的定義,也很難觸及它的本質。關於愛的研究,是心理學界最艱難的課題之一。要嘗試了解愛的本質,我們就需要涉足一個神秘的領域。愛的概念實在太博大、太精深了,無法用言語徹底解釋清楚。盡管我相信這一部分內容很有價值,但我也清楚,我筆下的文字不可能完全涵蓋愛的真諦。

迄今為止,不曾有誰給“愛”下過真正令人滿意的定義,這就足以證明“愛”的神秘了。有人把愛分成許多種:肉體之愛、精神之愛、手足之愛、完美的愛、不完美的愛,等等。在此,我冒昧地給所有愛的種類,下一個相對完整的定義——盡管我深知這樣的定義不可能完美無缺。我的定義是:愛,是為了促進自己和他人心智成熟,而不斷拓展自我界限,實現自我完善的一種意願。

在對這個定義展開詳細闡述之前,我必須做幾點說明:首先,“心智成熟”這個字眼,可能會使人聯想到宗教意義上的愛。篤信科學的人往往對此不以為然。但我的定義並非來自宗教思想,而是來自心理治療的臨床經驗和多年的自我反省。在心理治療中,愛的重要性無可比擬,然而大多數患者卻並不清楚愛的本質,他們對愛的理解似是而非。有一位年輕的男患者,他膽小怕事,性格拘謹而內向。他對我說:“母親對我的愛太深了!她因為怕我在外面受到傷害,從上小學第一天開始,就天天開車接送我上下學,直到高中三年級時,她仍不肯讓我坐校車上學,這也給她增加了許多負擔。經過我苦苦的哀求,她才終於同意讓我坐校車。她真的是太愛我了!”為了順利完成治療,我必須讓他意識到,他母親的動機,可能與愛沒有關系,甚至根本就不是愛。原因有如下幾點:

首先,愛與非愛最顯著的區別之一,就在於當事人意識和潛意識中的目標是否一致。如果不一致,就不是真正的愛。
其次,愛是一個長期、漸進的過程。愛,意味著心靈的不斷成長和心智的不斷成熟。愛在幫助別人進步和成長的同時,也會拓展自己的心靈,使自我更加成熟。換言之,我們付出的愛,不僅能讓他人的心智成熟,同樣也能使自己獲益。

第三,真正意義上的愛,既是愛自己,也是愛他人。愛,可以讓自己和他人都獲得成長。不愛自己的人,絕不可能去愛別人。父母缺少自律,心靈不能成長,就不可能讓孩子學會自律,獲得心靈成長。我們在推動他人心智成熟之時,自己的心智也不會停滯不前。我們為了他人去努力自律,與為了自己去努力自律一樣,這二者之間並沒有太大的區別。我們強化自身成長的力量,才能成為他人力量的源泉。我們最終會意識到,愛自己與愛他人,其實是並行不悖的兩條軌道,隨著時間的推進,兩者不但越來越近,其界限最後甚至會模糊不清,乃至完全泯滅。

第四,愛需要付出努力。由於愛是不斷擴展自己和他人自我界限的過程,所以,愛意味著我們要不斷付出努力,去跨越原來的界限。愛不能停留在口頭上,而要付諸行動;愛不能坐享其成,而要真誠付出。我們愛自己或愛某人,就要持續地努力,幫助自己和他人一起獲得成長。

最後,愛是一種意願。我之所以用“意願”來定義愛,是為了讓它與一般的“欲望”有所區別。並不是所有的欲望都能夠轉化成行動,而只有強大到足以轉化成行動的欲望,才能夠稱為意願。二者的差別就相當於說:“今晚我想去遊泳”和“今晚我要去遊泳”。人人都有愛他人的欲望,但很多人只把這種愛停留在想法和口頭上。想愛不等於去愛,愛的想法不等於愛的行動。真正的愛是行動,是一種由意願而產生的行動。愛一個人卻沒有付諸行動,就等於從未愛過。同時,值得注意的是,我們在付出愛的時候,在為了自己和他人心智成熟而貢獻力量的時候,一定是出於自覺自願的選擇,即主動選擇去愛,而不是一種被動的強迫。

愛如此神秘,以至於很多接受心理治療的患者們,對於愛究竟是什麼,常常感到迷惑或產生誤解。我希望本書能夠幫助讀者消除對愛的誤解,從不必要的痛苦中解脫出來。要了解愛究竟是什麼,讓我們先來看看愛不是什麼。

墜入情網

長期以來,人們對“愛”存在著各種荒謬的認識。最常見的誤解,就是把男女戀愛,尤其是把“墜入情網”當成是愛,或者認為它至少是愛的一種表現。墜入情網的人,常常激情洋溢地表白:“我愛他(她)!”但其實,這只是一種主觀的欲望而已。首先,墜入情網,通常會產生與性有關的欲望。眾所周知,不管我們多麼愛自己的孩子,都不可能與他們墜入情網。許多人都有關系密切的同性朋友,但除非有同性戀傾向,否則,決不會與其墜入情網。人們之所以墜入情網,是因為他們在意識和潛意識里有一種性的沖動。其次,墜入情網的“愛”不會持續太久,不管愛的對象是誰,早晚我們都會從情網的羈絆中爬出來。誠然,這不意味著我們不再愛對方,不再愛那個與我們墜入情網的人,但令人頭暈目眩的戀情,終歸有一天會徹底消失。這就如同美好的蜜月,遲早要歸於結束,鮮艷的花朵,勢必要枯萎雕零。

要了解戀愛這種現象的本質,我們就必須先來了解心理學上所謂的“自我界限”。不妨以嬰兒的成長為例。嬰兒出生最初七個月里,還無法分辨自我和外部世界之間的界限。當他揮舞自己的小胳膊小腿的時候,感覺整個世界都跟著他在一起移動;當他感覺饑腸轆轆的時候,以為整個世界都在與他一塊兒挨餓;當他看見母親身體運動的時候,以為自己也跟著母親在一同運動;甚至當母親哼唱起搖籃曲的時候,他會以為那是他自己的聲音。在新生嬰兒的感覺里,在一切移動和固定的事物之間,在他和周圍的人群之間,在單個個體和整個世界之間,並沒有什麼界限和差別。

隨著嬰兒慢慢成長,認識和經驗不斷增加,他會逐漸發現自己和世界並不是一回事:他感到饑餓時,母親未必會立刻過來喂養他;他想玩耍時,母親未必會願意跟他一起玩耍。他的意願和母親的行為,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在這種情況下,嬰兒的自我意識就開始出現了。這種自我意識能否健康發展,通常取決於嬰兒同母親的關系是否融洽。如果失去了母親的愛,或者母親患有嚴重的性格缺陷,那麼,嬰兒和母親的關系就會受到幹擾,等到嬰兒長成兒童直至成年人之後,其自我意識就會出現障礙。

當嬰兒意識到他的願望是他自己的,而不是周圍世界的願望時,他就開始在自己和世界之間做出區分。比如,當他有活動的意願時,只看到自己的胳膊在晃動,兒童床和天花板並沒有隨著他一起活動,於是嬰兒知道,他的胳膊和他的意願是緊密相連的,因此胳膊是他的“財產”,而不是別的東西,更不是別人的胳膊。嬰兒在出生的第一年會明白一些基本的常識:我們是誰,我們不是誰;我們是什麼,我們不是什麼。出生一年後,他們就清楚地知道:這是我的胳膊、我的腳、我的頭、我的舌頭、我的眼睛,甚至我的視角、我的聲音、我的想法、我的肚子疼、我的感覺……此時,他們能區分出自己和外在世界更多的不同,能夠認識到自己身材的大小、體能的局限性,這樣的認知就是所謂的“自我界限”。

自我界限的認識和發展,會持續到青春期乃至成年以後。孩子到了兩三歲左右,才能認識到自己的能力有限。在此之前,盡管他知道自己無法讓母親完全按照自己的願望行事,但他仍然會把自己的願望和想法,同母親的行動混為一談。兩三歲大的孩子,往往是家里的“小霸王”,稍不順心就會大發雷霆,甚至鬧得天翻地覆。到了三歲以後,雖然孩子的態度有所收斂,雖然他們對自己能力的局限性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但腦海里還是會幻想著如何隨心所欲。這樣的心態只有再過幾年,在他經受到更多的打擊以後,才能夠逐漸消失。在此之前,他會幻想自己無所不能。所以,這時,強大的超人和太空飛俠之類的故事,總是最受他們的歡迎。而對於進入青春期的少年而言,超人和飛俠已不再能滿足他們的情感需要了。這時的他們更為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和能力有著多麼大的局限性!他們也隱約意識到,個體只有融入社會才能更好地生存。他們渴望突破自身的局限,卻又受到自我界限的限制,這通常使他們產生無助的痛苦。

永遠活在自我界限中,只會給人帶來孤獨。有的人把自我界限當成是一把保護傘,比如那些性格孤僻的人,因其童年生活都很不快樂,甚至遭到過不同程度的傷害,所以對於他們而言,外面的世界充滿險惡,孤獨和寂寞反倒能夠給他們帶來安全感。但是,我們中的大部分人還是渴望擺脫孤獨,沖出自我界限的牢籠。墜入情網,意味著自我界限的某一部分突然崩潰,使我們的“自我”與別人的“自我”合而為一。我們突然沖出自我界限的牢籠,情感就像決堤的洪流,聲勢浩大地湧向所愛的人,於是寂寞消失了,代之以難以言喻的狂喜之感:我們跟愛人結合在了一起!

在某種意義上,墜入情網是情感和心靈的一種退化。與心愛的人結合在一起,跟童年時與父母相伴的記憶彼此呼應,讓我們仿佛又體驗到幼年時無所不能的快感,又感覺到自己強大有力,似乎沒有什麼能阻止我們實現願望。我們感覺愛無比強大,能夠征服一切,前途無限光明。但我們沒有意識到,這樣的感覺是虛幻的,常常與現實脫節。這種感覺就像一個兩歲大的幼兒,自認為能稱霸世界一樣不可理喻。

殘酷的現實,遲早會擊潰兩歲孩子的幻想,同樣也會擊潰我們的愛情之夢。日常的瑣事和難題,會使我們產生各種各樣的矛盾和沖突:男人渴望性愛,女人卻因心情不好而予以拒絕;女人想要看電影,男人卻想留在家里看電視;男人想把錢存進銀行,女人卻想拿來買洗碗機;女人想談談自己的工作,男人卻想談談他的工作。雙方都驚訝而痛苦地意識到,自己其實並沒有跟對方融為一體,彼此的欲望、愛好和想法都相去甚遠,局面好像難以改變,差距好像無法縮短。於是,兩人各自的自我界限重新合攏,又恢覆成為兩個不同的個體。幻覺破滅,就可能面臨勞燕分飛的局面。毋容置疑,若想避免這種情形,兩人就必須面對現實,學會真正的相知和相愛。

我為什麼要用“真正”兩個字呢?我想強調的是,墜入情網並不是真正的愛,只不過是愛的一種幻覺而已。情侶只有在脫離情網之後,才能夠真正相愛。真愛的基礎不是戀愛,甚至沒有戀愛的感覺,也無須以之為基礎。我在本章開頭給愛下了定義,根據定義可以確知,墜入情網算不上真正的愛,原因如下:

墜入情網不是出於主觀意願,不是有計劃、有意識的選擇。很多時候,不管懷有怎樣的期待,沒有機遇和緣分,就永遠無法體會到戀愛的感覺,愛的情網,也不會為你張開;而有時候,它卻有可能成為不速之客,不請自來。你完全可能愛上某個與你毫不相稱的人,甚至因此而不願承認對方身上的缺點,並對他(她)產生深深的依戀。與此同時,另一個各方面都很出色的人,值得你全身心去愛,但你卻始終不能跟他/她墜入情網。成年人有時會以理性和原則作為約束,控制自己不顧一切的狂熱行為——比如,心理醫生可能對患者產生戀情,患者也可能不自覺地把情感寄托在醫生身上,但是基於對患者的責任以及自己的身份,醫生必須在情感和行為上有所約束,維持自我界限的完整性,不能不負責任地把患者當成戀愛對象。為此,他們甚至要忍受難以想象的痛苦,這是理性和感性較量的必然結果。另外,不管自我約束如何嚴格,你只能控制戀愛的進程,卻無法創造出戀愛的感受。換言之,當戀愛的激情到來時,你可以憑借願望和意志力來控制戀愛的激情,卻不能憑空創造出激情。

墜入情網並不是自我界限的擴展,而是自我界限部分地暫時性地崩潰。擴展自我界限需要付出足夠的努力,墜入情網卻無須努力。當最初的激情褪去時,自我界限必然恢覆原狀,留下的只有失落和幻滅,心靈絕不會因此成長。只有真正的愛,才能讓自我界限得到擴展,讓心靈得到成長和完善,而且不再恢覆原狀,這是墜入情網無法實現的結果。

墜入情網唯一的作用是消除寂寞,而不是有目的地促進心靈的成長。即使經過婚姻,使這一功用延長,也無助於心智的成熟。一旦墜入情網,我們便會以為自己生活在了幸福的巔峰,以為人生無與倫比,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在我們眼中,對方近乎十全十美,雖然有缺點和毛病,那也算不上什麼,甚至只會提升其價值,增加對方在我們眼中的魅力。在這種時候,我們會覺得心智成熟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當前的滿足感。我們忘記了一個事實:我們和愛人的心智其實都還不完善,需要更多的滋養。

墜入情網既然不是真正的愛,那麼它的本質究竟是什麼呢?僅僅是自我界限暫時的崩潰嗎?在我看來,它與人的性欲(性的需求和原動力)有關。墜入情網,是人類內在的性需求與外在刺激發生作用時,所產生出的典型的生理和心理反應,其意義在於增加人類的生殖機會,促進物種繁衍和生存。或者說,墜入情網是人類原始基因對於人類理性的征服,使我們心甘情願地落入婚姻的“陷阱”。倘非原始基因在起作用,不知有多少戀人或者配偶(包括幸福的人和不幸福的人)在步入婚姻殿堂之前,就會因想到婚後要面對的現實,而感到張皇失措,只想落荒而逃了!

再談自我界限

墜入情網雖然只是一種幻覺,但卻可以騙過大部分世人,使人神魂顛倒。其中的原因是什麼呢?這是因為墜入情網的感覺,跟真正的愛極為相似。

由於真正的愛是一種擴展自我的體驗,所以,它與自我界限密切相關。在愛的過程中,我們感覺自己的靈魂無限延伸,奔向心愛的對象。我們渴望給對方滋養,希望對方能夠成長。被自我界限之外的對象吸引,促使我們產生沖動,想把激情乃至生命獻給對方,心理學家把這種狀態稱之為“精神貫注”。我們貫注的對象,就是我們所愛的人或事物。傾心於自我界限以外的某個對象,就會使之占據我們的心靈。例如,一個喜愛園藝的人,他會把自己的精力投入到花園之中。為了照顧好花園,他周末早晨也不肯休息,很早就起床去為花園施肥、松土。園藝就是他的一切,為此,他甚至寧願放棄外出旅行,寧可忽視妻子。他在對園藝全神貫注的過程中,學會了不少東西:他清楚土壤、肥料、根系和嫁接的所有知識。對自己的花園更是了若指掌:知道花園的過去、現在和未來,能夠說出每一株花草的特性,熟悉花園的地形和優缺點。與此同時,他部分的人格、經驗和智慧,也與園藝這件事融為了一體。他從對園藝的關注和愛中,不僅獲得了無窮的滿足感,也極大地擴展了他的自我界限。

對於某種事物長期的愛,使我們生活在了精神貫注的境界里,於是,我們的自我界限便開始延伸,延伸到一定程度後,自我界限就會淡化,而這時,我們的心智便獲得了成熟。隨著愛的進展,自我與世界的區別越來越模糊,最終讓我們與世界融為一體。在這種方式下,我們的自我界限延伸得越久,愛得就越深;愛得越深,自我與世界的區別就越淡;我們越認同世界,墜入情網那種自我界限崩潰所產生的狂喜就越容易出現。但這一次,我們是與所愛的對象真正結合在了一起,它也許並不像墜入情網時那樣,擁有狂熱的激情,但這種狀態更加穩定和持久,也使我們更為滿足。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邁斯勞所說的“高原體驗”與戀愛的“高峰體驗”不是一回事,前者具有的高度,既不容易突然顯露出來,也不會一下子消失,你可以長久地停留在上面,不會輕易摔落下來。

性和愛雖然可能同時發生,卻不是同一回事。在特定情形下,性跟自我界限的崩潰有著某種關聯,它可以讓人產生狂喜。性的高潮讓自我界限剎那間崩潰,使我們可能變得極度忘情,甚至會在妓女面前狂呼“我愛你”或“上帝啊”。但狂喜過後,自我界限就會恢覆原狀,我們也重新恢覆了理智,對對方再也提不起精神來,甚至連起碼的喜歡也談不上。在性高潮的剎那間,我們忘了自己是誰,只感覺靈魂出竅,迷離在了時空之中。但這樣的感覺只能持續短暫的時間,甚至只有短短一秒鐘。

戀愛或性卻有可能成為真愛的開始,因為戀愛和性愛造成的自我界限的暫時消失,可以使我們對對方做出承諾,而在履行承諾的過程中,真正的愛便可能產生。由於我們提前品嘗到了自我界限消失後的滋味——即幻想中神秘的愛的感覺,所以在激情過後,我們仍醉心於那種美好的感覺,這種感覺會成為一個誘因,引發我們去追求真愛。墜入情網本身並不是愛,但它卻是愛的神秘架構中最重要的一環。

依賴性

對愛還有一種最常見的誤解,就是將依賴當成了愛。心理醫生天天都會碰到這類問題。這種情形多出現在因感情失意而極度沮喪的患者身上,他們無法忍受孤獨,甚至產生輕生之念,常以自殺相威脅。他們痛苦地說:“我不想再活下去了!我沒有了丈夫(妻子、男朋友、女朋友),活著還有什麼樂趣?我是多麼愛他(她)啊!”我不得不告訴他們:“你描述的不是愛,而是一種過分的依賴感。確切地說,是一種寄生的心理。沒有別人就無法生存,意味著你是個寄生者,而對方是寄主。你們的關系和感情並不是自由的,而是因為需要依賴才結合在一起的。真正的愛是自由的選擇。真正相愛的人,不一定非要生活在一起,只是選擇生活在一起罷了。”

沒有別人的關心和照顧,就認為人生不夠完整,以致無法正常生活,這就構成了心理學上的“依賴性”。過分的依賴只能導致病態的人生。當然,我們必須區分病態的依賴和對依賴的正常渴望。人人都有依賴的需求和渴望,都希望有更強大、更有力的人關心自己。不管我們看起來多麼強壯,不管我們花多大的心思裝出無所謂的樣子,但在內心深處,我們都曾渴望過依賴他人。不管年齡大小,不管成熟與否,我們都希望獲得別人的關心和照顧。心理健康的人承認這種感覺的合理性,卻不會讓它控制自己的生活。假如它牢牢控制了我們的言行,控制了我們的一切感受和需要,那麼它就不再是單純的渴望了,而是變成了一種心理問題。因過分依賴而引起的心理失調,心理學家稱之為“消極性依賴人格失調”,這是最常見的心理失調癥狀。
患有這種疾病的人,總是苦思如何獲得他人的愛,卻沒有精力去愛別人,就如同饑腸轆轆的人,只想著向別人討要食物,卻拿不出食物幫助別人一樣。他們孤獨寂寞,永遠無法體驗到滿足感。尤為可怕的是,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患上了“消極性依賴人格失調癥”。他們無法忍受寂寞,也沒有自我認知;他們把自己的人生價值全都寄托在同別人的情感關系上。

曾經有位30歲的機床工人向我求助,就在三天前,他的妻子帶著兩個孩子離他而去。他告訴我,此前妻子曾三度威脅要離開他,原因是他不關心家庭,不關心她和孩子。妻子每次發出威脅,他都會苦苦哀求,保證以後一定改正錯誤——包括改掉酗酒的惡習,但沒過多久,他又會舊病覆發,再次犯錯。最後,妻子終於離他而去。他兩天兩夜沒合眼,終日以淚洗面,覺得人生失去了意義。他痛哭流涕地說:“沒有家人,我一刻也活不下去了,我真是太愛他們了!”

“那我就不明白了,”我說,“你不是承認妻子所抱怨的都是事實嗎?你不肯為她做任何事,想什麼時候回家就什麼時候回家,很少考慮她的需要,你可以連續幾個月不跟孩子說話,也不同他們玩耍。如此看來,你和家人之間並沒有感情。他們離開你,應該對你沒有影響才對啊!”

“可是,你沒看出來嗎,”他說,“沒了妻子,也沒了孩子,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誰。雖然我不關心他們,可我是那樣愛他們。沒有他們,我就什麼都不是了呀!”
當時,他的心情沮喪到了極點,乃至失去了理智,我讓他兩天後再來找我。當然我從未想過,他的心情可能在短時間內有所改觀。當我再次見到他時,他居然一臉喜氣,他一走進我的辦公室,就大聲說:“好了,一切都過去了!我的心情好極了!”

我問道:“你的妻子和孩子回來了嗎?”
他喜滋滋地說:“沒有,他們沒有任何消息。不過昨晚到酒吧喝酒,我遇到了一個姑娘,她說她喜歡我。她的情形和我差不多——剛剛和她丈夫分手。我們說好今晚還要見面。我又是個正常人了,我知道自己是誰了,以後也不必再來治療了。”

他的變化如此之快,就如同變魔術一樣——這正是消極性依賴人格失調癥患者的典型特征。他們不在乎依賴的對象是誰,只要有人可以依賴,就會心滿意足。只要通過與別人的關系,使自己獲得某種身份,他們就會感覺舒適,至於那種身份具體是什麼,對他們並不重要。他們的情感關系貌似堅固,實則脆弱,因為他們構建情感的目的,只是為填補內心的空虛,為此,甚至達到了來者不拒的地步。

有一位女性患者,既年輕又漂亮,而且聰明過人,從17歲到21歲期間,她同數不清的男人發生過肉體關系——盡管對方可能在各個方面都無法與她相提並論。她走馬燈似的與不同的男人交往,但那些男人大都是生活中的落魄之人,沒有多少可取之處。她的空虛感如此強烈,以至於讓她沒有耐心去等待適合的男人出現,也不願花時間去了解男人,與對方培養感情。一個男人剛從身邊走開,幾乎過不了一天時間,她就會跟下一個男人打得火熱,毫不在乎對方的性格和人品。她甚至當著我的面,對剛認識的一個男人讚不絕口:“我知道他沒有正當職業,而且經常酗酒,可是他很有才華,我也覺得他關心我。他就是適合我的男人。”

事實上,她的選擇不斷遭遇失敗,原因不僅是她選擇的人本來就有問題,問題還在於,不管和哪個男人交往,她都過分依戀對方,就像爬藤一樣把對方越纏越緊。她逼迫對方向她表白感情,與對方寸步不離。她告訴對方:“我非常愛你,所以,一刻也離不開你。”她的束縛讓男人透不過氣來。他們經常爭吵,感情也在爭吵中結束。可是,就在感情結束的第二天,她又會尋找到一個新的男人,讓這種惡性循環再度開始。經過三年的治療,她的情形才有所好轉。她終於開始重視自己的能力,弄懂了強烈的空虛感和真正的愛之間的差別。長期以來,她飽受寂寞與空虛的驅使,一有感情就緊抓不放,她抓得越緊,感情就毀滅得越快。學會了自我約束之後,她及時調整心態,開始從事起有價值的事業,更多地發揮出了自己的特長,最終走出了病態依賴的陰影。

所謂消極性依賴,是指患者只在乎別人能為他們做什麼,卻從不考慮自己能為對方付出多少。有一次,我接待了5位患有消極性依賴人格失調癥的患者,為他們進行團體治療。我讓他們說出5年後希望達到的目標。幾乎人人都表示:“我希望找到關心自己的伴侶,並且同他(她)結婚。”沒有一個人提到接受挑戰性的工作,創造出滿意的藝術作品,積極地為社區服務,刻骨銘心地愛上某個人並且生兒育女。他們的白日夢里沒有“努力”和“進步”的字眼,只想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別人的愛和照顧。我告訴他們:“僅僅把得到別人的愛當成最高目標,你就不可能獲得成功。想讓別人真正愛你,只有讓自己成為值得愛的人。滿腦子想的只是消極接受別人的愛,就不可能成為值得愛的人。”當然,消極性依賴患者未必永遠自私自利,其動機無非是想牢牢抓住某個人,獲得對方的關心和照顧。假如無法達到目的,他們就不會為別人(乃至為自己)做任何事情。例如,前面提到的5位患者都覺得,讓他們馬上去找工作,或者離開父母獨自生活,或者憑自己的力量購買房子,或者更換眼下不滿意的工作,或者重新培養一種愛好和興趣,都是相當艱難的事情。

在正常的婚姻關系中,夫妻之間應當有所分工:妻子負責下廚做飯、整理房間、出門購物和照顧孩子等等;而丈夫則負責外出工作、賺錢養家、修剪草坪和修理家具等等。情感健全的配偶,可以適當更換彼此的角色:男人可以偶爾做做飯,陪伴孩子玩耍,打掃房屋等等,這些舉動對於妻子而言,不啻為一份美好的禮物;同樣,妻子也可以在丈夫生日當天,主動代替他去修剪草坪。適當進行角色互換,就像是進行有趣的遊戲,可以給生活增添更多的情趣,更可以減少對對方的依賴性。它可以訓練我們在沒有伴侶支持的情況下,仍然正常生活,而不是突然間失去主張,不知所措。

依賴性過強的人,總是把失去伴侶的支持當成極其恐怖的事。他們絲毫不肯降低對他人的依賴度,也不肯給予對方更多的自由。在消極性依賴的婚姻中,夫妻之間的分工格外嚴格,丈夫不會做妻子的事,妻子也不會做丈夫的事。離開了妻子,丈夫便無法生活;離開了丈夫,妻子也無所適從。他們彼此都不獨立,都需要依賴對方。這種過分依賴的心理,致使婚姻變成了可怕的陷阱。他們所謂的“愛”,只不過是彼此之間過分的依賴,並不存在多少自由和獨立的成分。有些依賴性過強的人,婚後甚至可能放棄婚前的本領和技能。

唯有學會獨立,體察彼此真正的需要,才能夠組建美滿的家庭,使婚姻關系更加持久。

導致消極性依賴的根源是缺乏真正的愛。患者由於在童年時沒有得到父母的關心和愛,終日與孤獨和空虛為伴,所以,他們就會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得到別人的愛。在本書的第一部分曾經提到過,童年時得到父母持續關愛的孩子,成年後就懂得珍惜自己,並堅信自己是值得愛的,是有價值的。他們相信只要堅持真實的自己,就能夠得到別人的愛。而在缺少愛的氛圍中長大的孩子,成年後內心始終缺乏安全感,在他們心中,世界無情而混亂,別人總是以異樣的眼光看待他們。他們對自己的價值感到深深的懷疑,因此,一旦抓住一個人,就像是抓住了一
根救命稻草,不顧一切地尋求他人的愛和關注,甚至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他們盡可能維系同別人的情感關系,寧願犧牲對方的獨立和自由,這樣一來,更容易使彼此的關系出現障礙。

真正的愛與自我約束相輔相成。父母的生活缺乏自律,就無法給予子女足夠的愛;子女沒有獲得愛,就不會自尊自愛,更不會知道如何給予別人真正的愛。消極性依賴患者的過度依賴傾向,正是人格失調的一種特殊癥狀。他們不肯推遲滿足感,先苦後甜,只貪圖暫時的快樂,始終不能面對現實。他們從不考慮他人的需要,即使情感關系行將破裂,仍然我行我素,不肯做出改變。他們不肯為自己的成長負責,還會阻礙最親近的人的成長。倘若情感出現問題,他們就會歸咎他人。他們每每活在失望和沮喪中,但卻認為是別人沒有盡心盡力。他們容易忘記別人的好處,單單想到其缺點和不足,並為此感到消沈,產生怨恨。我的一位同事說:“一味依賴別人,是最糟糕的活法。與其過分依賴別人,那還不如去依賴毒品呢!畢竟,只要後者貨源充足,起碼會讓你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生活在如癡如醉的狀態之中。把別人當成快樂之源,到頭來一定備受打擊。”事實也正是如此,不少消極性依賴癥患者都是癮君子,有的喜歡酗酒,有的迷戀吸毒。他們具有某種“容易上癮的人格”——他們對別人上癮,從別人身上汲取需要的一切,而且永不饜足。要是遭到別人拒絕,或無法獲得好處,他們馬上就會轉向酒精和毒品,將它們作為情感和精神的替代品。

過於強烈的依賴性,可能使我們強烈地親近某個人,表面上我們與對方彼此深愛,但實際上卻只是依賴對方而已。這種依賴性多來源於童年時期,由於患者的父母缺乏愛的能力,孩子在孤獨和冷漠中長大,所以就會產生過度的依賴心理。只想獲取卻不願付出,心智就會永遠停留在不成熟的狀態,這只會對人生構成限制和束縛,給人際關系造成破壞,讓別人跟著遭殃,而不是促進別人的心靈成長。

精神貫注

過分依賴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它與心智的成熟完全無關。過分依賴的人只關心自己的滋養,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只想自己過得豐富而充實。他們渴望快樂和享受,不能忍受成長的痛苦、孤獨和寂寞。他們既不關心自己心智的成熟,也不關心別人心智的成熟,哪怕是他們依賴的對象。他們只關心別人是否能永遠滿足他們的需要。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人們常常把過分依賴錯當成“愛”,而忽視了心智的成熟和心靈的進化。現在,讓我們進一步來區分愛與依賴的本質,以便明確一個事實:不是所有的“精神貫注”都是愛,那些與心智成熟無關,不能給心靈帶來任何滋養的“精神貫注”,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愛。

愛的對象不僅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無生命的事物或者活動,例如“他愛金錢”,“他愛權力”,“他愛園藝”,“他愛打高爾夫球”,等等。一個人每周工作七八十個小時,一心獲取金錢或權勢,固然也可能有所成就,但金錢的積累、權勢的鞏固,並不意味著自我能獲得真正的拓展和完善。我們有可能如此評價某個白手起家的老板:“他其實是個小人,是個目光短淺的吝嗇鬼。”無論“他”多麼熱愛金錢、崇尚權力,都沒有人認為他擁有愛心,這種人的終極目標只是財富和權力。愛的唯一目標,乃是促進心智的成熟和人性的進步。

培養某種愛好,是自我滋養的有效手段。要學會自尊自愛,就需要自我滋養。我們需要為自己提供許多與心智有關的養分。我們必須愛惜身體,好好照顧它;我們要擁有充足的食物,給自己提供溫暖的住所;我們也需要休息和運動,張弛有度,而不是永遠處在繁忙狀態。俗話說:“聖人也需要睡眠。”合理而健康的愛好,是培養自尊自愛的必要手段。當然,愛好本身並不應該成為自我完善的終極目標,否則就偏離了人生的方向。某種遊戲或娛樂項目大受歡迎,在於它們能夠取代自我拓展和自我完善的痛苦。以打高爾夫球為例。我們可能會注意到,某些上了年紀的人,把余生的最高目標定位在提高球技上,他們每天想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如何以更少的桿數去打完一場球。他們想通過在運動方面的成績,“抵消”在做人方面沒有進步的事實。如果他們懂得自尊自愛,就不會自欺欺人,以低級、膚淺的目標代替自我拓展和自我完善。

愛是個抽象的字眼,由於愛的含義太過籠統,很容易遭到誤解和濫用,從而妨礙了我們接觸愛的真諦。我不指望人人都了解愛的本質,但相當多的人顯然濫用了“愛”這個字眼。他們習慣於用“愛”來形容關心的事物,卻極少去考慮愛的本質,也很難恰當區分智慧和愚蠢、善良與邪惡、高貴與卑賤之間有什麼不同,這是危險而可怕的事實。

本章對愛的定義,我們愛的真正對象應該是人。只有人類的心靈,才有成長與進步的能力。如果我們喪失了愛人類的能力,就可能把情感轉移到其他事物上,以為這樣也可以培養出真正的愛。比如,有的人把全部情感傾注在一條寵物小狗身上,把它當成真正的家庭成員看待,給它吃最好的食物,經常給它梳毛、洗澡;每天親近它、摟抱它,教它玩各種遊戲。小狗突然生病,他們可能放下一切事情,帶它去看寵物醫生。小狗突然走失或者死亡,全家人悲痛至極,如喪考妣。對那些寂寞而孤單的人而言,寵物就像他們的生命,是人生的一切,在他們看來,這不是愛又是什麼呢?但是,人和人之間的關系,並不同於人和寵物的關系。首先,我們和寵物的溝通相當有限,我們不知道它們每天在想什麼,卻一廂情願,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投射到它們身上,甚至引之為人生知己。實際上,這只是我們的主觀願望罷了。其次,我們喜歡寵物的原因是,它們表現乖巧,任憑擺弄。如果寵物不聽話,破壞家具,隨意大小便,甚至咬上我們幾口,我們就可能把它們趕出家門。要改善寵物的心智,我們只能把它們送到寵物馴養學校。如果我們與某個人相處,局面就完全不同了,我們必然會容許他(她)擁有獨立的思維和意志,因為真正的愛的本質之一,就是希望對方擁有獨立自主的人格。最後一點是,我們豢養寵物,只是希望它們永遠都不要長大,可以乖乖地陪伴我們。我們看重的,是寵物對我們的依賴性。

很多人不懂得如何去愛別人,他們“愛”的只是“寵物”。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有不少美國士兵迎娶了德國、意大利和日本的“戰爭新娘”。這樣的異國婚姻看起來很浪漫,但是男女雙方其實都是陌生人,缺少真正的溝通。當新娘學會說英語之後,其婚姻就開始土崩瓦解。她們的軍人丈夫再也無法像對待“寵物”那樣,把自己的想法、感受和欲望投射到妻子身上。因為妻子學會了英語,表達了心聲,丈夫便意識到,他們的觀點和見解有著很大的差距,人生的目標也截然不同。當然,也有的人恰恰從這一刻起,才慢慢地培養起感情;不過大多數情況下,這種情形意味著感情的喪失和婚姻的結束。追求自由和獨立的女性,無法接受男性唯我獨尊,以對待寵物的態度與她們溝通,以呼喚寵物的方式同她們對話。她們感覺男人把她們當成寵物,卻不尊重她們作為人的屬性。

母親把孩子永遠當成嬰兒來對待,同樣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孩子長大成人,不再接受她們病態的溺愛,她們就會遭受重大打擊。孩子兩歲之前,她們尚可算是理想的母親,對孩子的照顧也無微不至,但當孩子的自我意志開始成熟,變得任性和不聽話,甚至試圖擺脫母親的束縛時,她們的愛便宣告終止。她們不再把精力放在孩子身上,甚至產生怨恨和厭惡。她們可能很想再次懷孕,擁有另一個孩子作為新的寵物。而當新的孩子降生以後,就會開始新一輪惡性循環。她們也可能幫鄰居照顧嬰兒,卻對自己的孩子置之不理。失去母愛的孩子孤獨而悲傷,母親卻視若不見,反而把精神“貫注”在別人的孩子身上。在這種情況下,孩子長大成人,就可能患上嚴重的抑郁癥,或形成“消極性依賴人格”。

對嬰兒的愛、對寵物的愛,以及對唯命是從的伴侶的愛,多是出自父性或母性的本能,這和墜入情網的情形極為類似,無須付出過多的努力。這樣的愛不是主動選擇和努力的結果,對於心智成熟也無幫助,所以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愛。當然,這樣的情感有利於建立親密的人際關系,甚至可以成為真愛的基礎,但是,要擁有健全完善的婚姻,要養育健康成熟的子女,要實現整個人類心靈的進步,需要的遠遠不止於此。

真正的愛,不是單純的給予,還包括適當的拒絕、及時的讚美、得體的批評、恰當的爭論、必要的鼓勵、溫柔的安慰和有效的敦促。父母應該成為值得尊敬的領導者與指揮官,告訴孩子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要進行理性地判斷,而不能僅憑直覺,必須認真思考和周密計劃,甚至是做出令人痛苦的決定。

自我犧牲

在不合理的給予和破壞性的滋養背後,盡管動機多種多樣,但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給予者以“愛”作為幌子,只想滿足自己的需要,卻從不把對方的心智成熟當一回事。

常人大多把虐待狂和受虐狂與純粹的性行為聯系在一起,認為他們通過自己或對方身體上的痛苦而獲得性的快感。在精神病理學上,純粹的性虐待和被虐待現象極為罕見,更多的是社會性虐待狂和受虐狂,其危害性也更為嚴重。患者在與性無關的人際交往中,總想不停地去傷害對方,或被對方所傷害。

有一個女人被丈夫遺棄後,不得不向心理醫生求助。她哭訴丈夫虐待成性,從不關心她,並列舉了他的種種罪行:丈夫在外面有一堆女人;還會把買食物的錢統統在賭場輸光;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深更半夜才回家;回家後不是咒罵她,就是毒打她;就在聖誕節前夕,他還置妻子和孩子不顧,獨自離家外出。對這位女士的遭遇,心理醫生深表同情,但是,經過進一步了解,醫生的同情心便被強烈的不解所替代了:這位女士經受虐待長達20年,跟丈夫兩度離婚又兩度覆婚,中間經過無數次分手與和好。醫生用了兩個月時間,幫助她擺脫被丈夫遺棄的痛苦。但有一天早晨,她一走進醫生辦公室,就興高采烈地宣布:“我的丈夫回來了!昨晚他打電話給我,說是要見見我。我們一見面,他就哀求我允許他回家。我看到他想悔改,而且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所以就允許他回來了。”醫生提醒她,這種情形過去也發生過許多次,難道她要讓悲劇一再上演嗎?更何況在這段時間里,她不是也過得很好嗎?患者卻回答說:“可是我愛他呀!有誰能拒絕愛呢?”當心理醫生想同她進一步討論,什麼是“真正的愛”時,她卻大為光火,甚至決定中斷治療。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醫生努力回憶治療的所有細節。他想起患者在描述多年來遭受丈夫虐待的情況時,似乎從虐待中享受到了某種快感。醫生不禁想到:這個女人無怨無悔地忍受虐待,甚至心甘情願,極有可能是她本來就喜歡這種情形。這樣做是基於什麼動機呢?她樂於忍受虐待,是否因為她一生都在追求某種道德的優越感呢?當離家出走的丈夫回過頭,請求她的原諒時,她便由被虐待者轉變成虐待者,享受到了虐待的快感。丈夫的乞憐讓她備感優越,她感受的是報覆的愉悅。通常,這樣的女性在童年時就遭受過屈辱,為了使痛苦得到補償,她們就會自認為在道德上高人一等。這樣一來,她們便會從他人的愧疚和道歉中享受報覆的快感。她們遭受的恥辱與虐待越多,自感優越的心態就越強烈,也由此得到更多的情感“滋養”。她們不願受到善待,因為那樣就失去了報覆的前提。為了使報覆的動機更為合理,她們必須體驗遭受傷害的感覺,使特殊的心理需求得以延續。受虐狂把忍受虐待視為真正的愛,然而她們尋求報覆快感的前提和忍受虐待的動機,是來自恨而不是愛。

受虐狂還有一種錯誤觀念:他們一廂情願,把自我犧牲當成是真正的愛。其實,他們的潛意識蘊藏著更多的是恨,並渴望得到發泄和補償。

很多時候,我們自稱為別人著想,可能只是為了逃避責任,滿足自己的願望: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個人的意願,核心動機是滿足自我的需求;不管為別人做什麼事,真正的原因都是為了自己。有的父母會這樣告訴孩子:“你應該感激我們為你所做的一切。”可以肯定地說,這樣的父母對孩子缺少真正的愛。其實,我們真心去愛某個人,是因為我們自己需要去愛別人;我們生兒育女,是因我們自己想要孩子;我們愛自己的孩子,是因為我們渴望自己成為充滿愛心的父母。真正的愛能夠使人發生改變,在本質上是一種自我擴展,而非純粹的自我犧牲。所以,愛在某種意義上是自私的,最終追求的是自我完善。區別愛與非愛的關鍵不是自私或是無私,而是行為的目的。真愛的目的永遠都是促進心智的成熟,出於其他目的的“愛”都不是真愛。

愛,不是感覺

愛是實際行動,是真正的付出。不少人聲稱自己富有愛心,充其量只是渴望愛的感覺,他們所做的事情並沒有愛的成分,甚至還具有破壞性。真正有愛心的人,即使面對他不喜歡(甚至討厭)的人,也能表現出愛的姿態,他們心中蘊藏的愛,才是真正的而非虛假的愛。

愛的感覺與精神貫注密不可分。後者是把情感與興趣“貫注”到外在對象上,將其當成屬於自己的一部分。精神貫注和真正的愛雖然容易混淆,但仍有顯著區別。
首先,精神貫注的對象,不一定是有生命的事物,因此就不見得具有心靈的感受。這對象可能是股票,也可能是珠寶,貫注的過程不見得以愛為出發點。其次,對某種事物產生精神貫注的人,未必會重視其心智的成熟。

患有消極性依賴癥的人,甚至害怕貫注的對象成長進步。那個開車接送孩子的母親,顯然是以孩子為精神貫注的對象。她把個人情感寄托在孩子身上,卻不重視其心智的成熟。第三,精神貫注可能與智慧和責任無關。在酒吧里初識的兩個異性,可能在短時間內相互貫注。他們事前沒有安排約會,沒有做出過承諾,沒有考慮過各自家庭的穩定性(這些顯然要比性接觸更重要),僅僅是追求性的暫時滿足。最後一點是,精神貫注隨時都有可能消失。性接觸和性行為結束後,雙方興味索然,就會覺得對方毫無吸引力。換句話說,精神貫注的生命力極短,不可能長久維持。

真正的愛,需要投入和奉獻,需要付出全部的智慧和力量。要使愛的對象得到成長,就必須付出足夠多的努力,不然愛的願望就會落空。唯有真正的投入和奉獻,才是實現愛的有效方式。

在心理治療以及婚姻關系中,擁有健康情感的人,同樣可能產生精神貫注。兩個彼此真愛的人,即便有了穩定的婚姻關系,仍會彼此發生精神貫注,但其間更多的卻是愛。精神貫注或墜入情網的感覺,會使愛具有更多的激情,帶來更大的幸福感,但卻不是愛所必需的。真正有愛的人,不可能單憑愛的感覺行事。真正的愛來自雙方心靈的意願,而不是一時沖動。真正的愛是自主的選擇,無論愛的感覺是否存在,都要奉獻出情感和智慧。時刻都有愛的感覺,誠然是一件好事,但愛能否持久,取決於我們是否有愛的意願,是否有奉獻精神。例如,我可能會遇見一個心儀的女人,我很想去愛她,但這麼做就會毀掉我的婚姻,危及我的家庭,所以我會抑止這一想法,我會這樣說:“我很想去愛你,可我不會這麼做,因為我對妻子和家庭做過承諾。”同樣,工作日程安排得滿滿當當,我就不可能隨便接收新患者,因為我對其他患者做過承諾,而且我的精力畢竟有限。愛的感覺也許是無限的,愛的火苗隨時有可能在心頭燃起,但是我們能夠付出的愛是有限的,不能隨意選擇愛的對象。真正的愛不是忘乎所以,而是深思熟慮,是奉獻全部身心的重大決定。

把真正的愛與愛的感覺混為一談,只能是自欺欺人。一個整天酗酒、不管妻兒的人,可能會眼含熱淚對酒吧侍者傾訴:“我愛我的家人。”對子女置之不理的人,也可能以最具愛心的父母自居。這種虛假姿態其實不難理解:把“愛”掛在口頭上,或只在腦海里去想象真正的愛,並以此作為愛的證據,這顯然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而表現出愛的行動卻相當困難。真正的愛,其價值在於始終如一的行動,這遠遠大於轉瞬即逝的感覺或者精神貫注。真正的愛出自自我意願,只能依靠實際行動來證明。“愛”與“非愛”的區別,正如善與惡的區別一樣,有著客觀的標準。愛是行動,不是空想。

關注的藝術

我們已經討論了許多被誤認為是愛的東西,接下來,就該討論愛究竟是什麼了。

我們知道,拓展自我界限和實現自我完善是愛的目的,所以,愛需要不斷的努力。拓展自我界限就如同走路一樣,每多走一步或多走一里,都可以逐步對抗與生俱來的惰性,抵禦因恐懼而產生的排斥心理。拓展自我界限,意味著擺脫惰性,直面內心的恐懼。而愛則可以給我們勇氣,使我們敢於邁向未知的領域,敢於拓展自己和他人的心理界限。因此,愛也可以說是勇氣的一種表現形式。換句話說,愛是為了努力促進自己和他人心智成熟,而表現出來的一種勇氣。當然,為了愛之外的其他事物和目標也可以產生勇氣,並付出努力,這是我們經常都會有的情形。因此,並不是所有的努力和勇氣都是愛。不過,真正的愛一定需要努力和勇氣,不然就不可能是真正的愛,這一點毋庸置疑。

愛,最重要的體現形式,就是關注。我們愛某個人,一定會關注對方,細心照料對方,進而幫助對方成長。我們必須把成見放到一邊,調整心理狀態,滿足對方的需要。我們對對方的關注,一定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行為,這種行為不僅能促進對方心智成熟,還可以對抗自己內心的懶惰,讓我們付出努力。著名心理學家羅洛梅說過:“如果用現代心理分析工具去分析每個人愛的意願,我們就會發現,愛的意願的本質,其實是一種關注。為了完成意願所需要的努力,就是對關注的努力,也就是努力去關注。我們要讓頭腦清醒,讓心智健全,這是體現關注的最基本要素。”

體現關注最常見、最重要的方式,就是努力傾聽。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聽別人說話,可多數人卻不懂得如何傾聽。一位企業心理咨詢家告訴我:學校教育學生學習各類科目耗費的時間,與學生長大後運用這些知識的機會,可能恰恰成反比。例如,一位出色的企業管理人員,每天大約用一個小時閱讀,兩個小時談話,八個小時傾聽。但在學校里,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教孩子閱讀,教他們說話的時間卻少得可憐,而且幾乎根本不會教孩子如何去傾聽。當然,我不認為學校應該按照成年後使用機會的比率來安排課程,但我相信,教孩子學會傾聽是明智之舉。即使取得的成效有限,起碼也應該使孩子明白,傾聽不是容易的事,因此更應認真對待,不能敷衍了事。傾聽是對他人表達關注的具體表現。大部分人不懂得傾聽,是沒有意識到傾聽的重要性,或者不願意為此付出努力。

傾聽6歲的孩子講話,通常是相當艱難的,如果你能夠做到,就證明你表現出了真正的愛的行動。因為沒有愛,父母就難以產生傾聽的動力。也許,你為此感到費解,為什麼要把所有的精力,用在傾聽6歲孩子單調、枯燥、喋喋不休的話語上呢?首先,願意這樣做,證明你能夠給孩子足夠的尊重,就像尊重一流的演說家那樣。孩子感受到你的尊重和愛,就會感受到自己的價值。充分地尊重孩子,才能讓他們懂得自尊自愛。其次,孩子感受到的尊重越多,他們有價值的表達也就越多。第三,對孩子傾聽得越多,就越是能夠意識到,在無數的停頓、重覆、結巴乃至嘮叨當中,孩子的確能說出有價值的東西。真正傾聽孩子講話的人都會承認:從孩子的嘴里,往往能說出最偉大的智慧。你會意識到,你的孩子極可能是個獨特而出色的人。意識到孩子的特別之處,就會更加願意傾聽他們的話語,對他們的了解也就更多。第四,對孩子了解得越多,就越是願意教給他們更多的東西。你對孩子的了解少得可憐,那麼你教給他們的東西,不是他們沒興趣的,就是他們早已知道的,甚至比你的理解還要深入。最後一點,孩子感受到你的尊重,他們就會覺得,你把他們看成是出色的人。這樣一來,他們也就更加願意聽你的話,並給予你同樣的尊重。如果你了解孩子,教育得當,孩子就渴望從你那里學到更多。他們學到得愈多,就愈有可能成為出色的人。父母和孩子都可以從愛的互惠中,感受到成長和進步的力量。價值創造價值,愛誕生愛,父母與孩子在愛的默契配合中,就像是跳起雙人芭蕾舞,在舞台上共同旋轉,動作流暢而敏捷。

真正的傾聽,意味著把注意力放在他人身上,這是愛的具體表現形式。此時,傾聽者需要暫時把個人想法和欲望放在一旁,努力去體會說話人的內心世界和感受。這樣一來,聽者與說者便通過語言結合在了一起,實際上,這一過程本身就是彼此自我界限的一種拓展。傾聽者把注意力放在對方的話語上,完全接納了對方,那麼,說話者就會在被完全接納的氣氛下,變得更加坦誠和開放,更願意把心靈全部敞開,而不是有所保留和隱藏。這樣的傾聽能增進雙方的理解和信任,達到心心相印的境界。所以,用心傾聽是一種耗費精力的過程,必須以愛為出發點,只有基於共同成長、自我拓展和自我完善的意願,才能夠達到傾聽的目的。但是,很多人卻缺乏用心傾聽的能力,不管是在商務活動還是在社交生活中,他們都不會長時間傾聽他人講話,而是采取有選擇地傾聽,他們的頭腦早已被別的事情所占據,一邊假裝傾聽,一邊想著怎樣使談話盡早結束,怎樣盡快達到目的。他們也常常轉移話題,靈活地把談話主旨加以調整,以便讓自己感到滿意。

用心傾聽是愛的體現,而婚姻是體現這種愛的最佳場所。遺憾的是,很多配偶卻不懂得傾聽。一些婚姻出現障礙的夫妻來尋求心理治療時,心理醫生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就是教他們學會傾聽。要學會傾聽,夫妻雙方都必須對各自的不良習慣加以約束,都需要付出更多的精力。正是因為傾聽十分艱難,許多夫妻的治療才常常遭遇失敗。當患者聽到醫生提出要求,讓他們特地安排時間傾心交談時,他們通常都感到這難以理解。他們覺得這樣太過正經,缺少浪漫。事實上,除非專門為傾聽安排時間,並選擇適合的場合和地點,否則治療就難以順利進行。

可以想象,假如夫妻一方正在駕駛汽車,準備飯菜,或是下班後感覺疲倦,雙方就難以深入交談。他們彼此的傾聽,不是敷衍了事,就是草草結束。如果接受心理醫生的安排,完成一兩次像樣的傾聽,他們會更多地理解和關心對方,夫妻一方甚至可能激動地對另一方說:“我們結婚29年了,但似乎直到今天,我才真正了解你。”這時我們就可以相信,他們的婚姻正在出現轉機。

我們可以通過練習,讓自己變得更加善於傾聽,但無論多麼熟練,傾聽都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我們必須集中精神,付出努力。心理醫生治療患者時,首先要學會用心傾聽。我自己在治療中有時也會走神,忽略患者說的話,這時我就會帶著歉意說:“對不起,我剛才有點兒分心,沒有集中精神聽你說話。你能否把剛才那句話再重覆一遍?”患者極少因此而抱怨,他們知道,我能意識到自己漏聽了某些內容,證明我一直在用心傾聽。我承認自己分心,等於是向他們做出保證: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傾聽他們所說的每一句話。讓患者體驗到被人傾聽的感覺,這本身就是一種有效的治療。根據我的經驗,在心理治療的最初幾個月,大約有四分之一的患者,包括大人與孩子,即便還未接受真正的治療,病情都會有明顯的改善。這主要是因為這些患者多年來都沒有體驗過被人傾聽的感受。不誇張地說,有些患者甚至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得到別人聚精會神的傾聽。

傾聽是表達關注最主要的形式之一,而其他形式的關注同樣重要,尤其是對於孩子而言。比如,和孩子一起玩遊戲,就會產生良好的教育效果。對於幼小的孩子,家長可以同他們玩拍手遊戲。對於6歲的孩子,家長可以同他們一起變魔術或是釣魚。對於12歲的孩子,家長可以和他們打羽毛球。給孩子讀書,指導他們做功課,都是表達關懷的形式。也可以進行其他家庭娛樂活動,比如看電影、外出野餐、開車兜風、出門旅行、觀賞球賽等等。有的關注形式完全是為了孩子著想,比如坐在沙灘上專心照看4歲大的孩子,或是不厭其煩地給孩子當司機。各種關注(包括用心傾聽)都有一個共同特征:必須在孩子身上花足夠多的時間。對於孩子而言,父母的關注意味著陪伴和注意力的付出,注意力越多,關注的質量就越高。父母與孩子相處得越久,給予的關注越多,就越能了解孩子的真實狀況:孩子如何面對挫折和失敗,如何對待家庭作業,如何讀書和學習;他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他們什麼時候勇敢,什麼時候害怕……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信息。經常和孩子共同活動,父母可以教給孩子更多的生活技巧,幫助他們培養自尊自愛的品質。在活動中隨時觀察和教誨,有助於孩子身心的健康成長。經驗豐富的心理學家,也會以做遊戲的方式同兒童患者溝通,同時予以觀察和診斷,使治療取得更好的效果。

把注意力放在海灘上4歲孩子的身上,認真傾聽6歲孩子講的不連貫的、漫長的故事,教青春期的孩子學習駕車,以及聆聽伴侶敘述辦公室的一天,或是她在洗衣房的遭遇,認真體會對方的問題和感受——所有這些做法都需要持久的耐心,需要排除雜念。這一切可能枯燥乏味,讓你感到不自在,甚至要花很大的精力,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這意味著真正的愛。懶惰的人根本無法好好完成這一任務。如果我們不那麼懶惰,就會做得越來越好,越來越習慣。愛是一種特殊的“任務”,“非愛”的本質則是懶惰。懶惰這一主題也很重要,在本書後面的章節,我將對此進行專門討論,以便形成更加清晰的認識。

失落的風險

前面已經說過,愛需要用行動來體現,需要與懶惰對抗,與恐懼較量。現在,讓我們從“愛的行動”轉向“愛的勇氣”。愛意味著自我界限的拓展,也就是讓自我拓展到陌生領域,再塑造出一個不同的、嶄新的自己,這一過程是自我完善的過程。在此過程中,我們接觸的是從未接觸過的事物,通過與這些事物的接觸,我們的自我便會獲得改變。然而,不熟悉的環境,不同的規矩,陌生的人、事物和活動,都可能使我們陷入痛苦,並由此產生恐懼。有些時候,我們寧可拒絕改變,也不願忍受改變帶來的痛苦,此時我們最需要的就是勇氣。勇氣,並不意味著永不恐懼,而是面對恐懼時能夠坦然行動,克服畏縮心理,大步走向未知的未來。在某種意義上,心智的成熟(也即愛的實質)需要勇氣,也需要冒險。

生命的本質就是不斷改變、成長和衰退的過程。選擇了生活與成長,也就選擇了面對死亡的可能性。前面提到的那位女士,一直活在狹隘的圈子里,可能是因為經受過一連串死亡的打擊——朋友和親人相繼離世,讓她倍感痛苦,寧可放棄真正的生活,也不想再次面對不幸。她不想經受任何痛苦,由此放棄了心靈的成長,哪怕活得如同行屍走肉。但是,因害怕打擊而逃避,只會導致心理疾病。大多數有心理疾病的人,都不能清醒而客觀地面對死亡。我們應該坦然接受死亡,不妨把它當成“永遠的伴侶”,想象它始終與我們並肩而行。我們甚至應該像墨西哥的巫師唐望那樣,把死亡當成“最忠實的朋友”。也許這聽上去有些可怕,卻可以豐富心靈,讓我們變得更加睿智、理性和現實。在死亡的指引下,我們會清醒地意識到,人生苦短,愛的時間有限,我們應該好好珍惜和把握。不敢正視死亡,就無法獲得人生的真諦,無法理解什麼是愛,什麼是生活。萬物永遠處在變化中,死亡是一種正常現象,不肯接受這一事實,我們就永遠無法體味生命的宏大意義。

獨立的風險

人生是一場冒險。你投入的愛越多,經受的風險也就越大。我們一生要經歷數以千計乃至百萬計的風險,而最大的風險就是成長,也就是走出童年的朦朧和混沌狀態,邁向成年的理智與清醒。這是了不起的人生跨越,它不是隨意邁出的一小步,而是用盡全力向前跳出的一大步。很多人一生都未能實現這種跨越,他們貌似成人,或許也小有成就,但直到壽終正寢之際,他們的心理仍遠未成熟,甚至從未擺脫父母的影響,獲得真正的獨立。

成長的過程極為緩慢,除了大步跳躍以外,還包括進入未知天地的無數次小規模跨越——例如8歲的孩子第一次獨自騎車到遙遠的郊區商店購物,15歲的孩子第一次與異性約會等。如果認為這些經歷算不上冒險,那你顯然是忘記了當初經歷這些事情時,心中那種強烈的緊張感和焦慮感。即使是心理最健康的孩子,初次步入成人世界時,除了興奮和激動,想必也不乏遲疑而膽怯。他們不時想回到熟悉而安全的環境中,想變回當初那個凡事依賴別人的幼兒。成年人也會經歷類似的矛盾心理,年齡越大,越難以擺脫久已熟悉的事物。已是不惑之年的我,現在每天還會面對新的挑戰,同時,也是新的成長機遇。心智的成熟不可能一蹴而就,我經歷過各種小步邁進,偶爾也會出現意想不到的大步跳躍。我離開艾斯特中學,無疑是告別傳統的價值觀。很多人從未有過大規模的跳躍,也就無法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成長。盡管他們看上去像個成年人,心理上卻仍對父母有很大的依賴性。他們沿襲上一代的價值標準,做任何事都要得到父母的“批準”,即使父母早已離開人世,他們心理上仍舊難以擺脫依賴的情結。他們從來就不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運。

人生最大幅度的跳躍,大都出現在青春期,但實際上,這種跳躍也可以出現在任何年齡階段。

心智的成熟,除了愛和自我完善,除了突破自我界限,還需要什麼條件呢?我在上面談到的所有事例,都涉及了這一因素:自尊自愛。原因是:首先,敢於追求獨立自主,本身就是自尊自愛的體現。我尊重自己,才不願得過且過,去維持在艾斯特中學的可憐狀態;也正是因為尊重自己,我才不想忍受不適合我的成長環境。

自尊自愛不僅是接受挑戰的動力,也是勇氣的來源。我的父母很早就傳達給我這一信息:“不管什麼時候,你都是有價值的人。”他們告訴我:“你是我們所愛的孩子,你是可愛的人。無論你做什麼,無論你成為什麼樣的人,只要你努力而且敢於冒險,我們始終都會支持你、愛你。”父母的愛給了我安全感,教我懂得什麼是自尊自愛。沒有這種自尊自愛的建立,我就沒有勇氣自主選擇前途,就會漠視需要,抹殺個性,一味被動地接受別人安排的生活模式。一個人必須大踏步前進,實現完整的自我,獲得心靈的獨立。尊重自我的個性和願望,敢於冒險進入未知領域,才能夠活得自由自在,使心智不斷成熟,體驗到愛的至高境界。我們成家立業、生兒育女,絕非僅僅為了滿足他人的願望。放棄真正的自我,我們就無法進入愛的至高境界。至高境界的愛,必然是自由狀態下的自主選擇,而不是墨守成規,被動而消極地抗拒心靈的呼喚。

投入的風險

充分投入,是真愛的基石之一。全身心的投入,即便不能保證情感關系一帆風順,也會起到很大作用。一個人將精神貫注於某種事物之初,其感情投入可能非常有限,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感情投入也需要增加,而且還需要用承諾來推動和強化這種投入,否則情感關系遲早會走向瓦解,或始終處於膚淺脆弱的狀態。我自己在步入婚姻殿堂之前,沒有任何異樣的感覺,表現一直很鎮定。漸漸地,我的投入越來越多,尤其是在婚禮上的承諾,更進一步地強化了我的情感投入,以至於在婚禮上感覺緊張乃至有些發抖,甚至不記得婚禮的過程和隨後發生的所有事。經過一段時間,我慢慢適應了這一人生變化,終於走出墜入情網的狀態,找到了真愛的原動力。通常說來,生兒育女之後,我們只要投入更多的情感,便可從傳宗接代的生物本能階段,成長為有愛心、有責任感的父母。對於以愛為基礎的情感關系,全身心地付出,是不可或缺的前提條件。只有持久的情感關系,才能使心智不斷成熟,而承諾能夠使情感關系更加牢固穩定。假如我們從小就生活在不穩定的情感關系里,內心就會缺乏安全感,不僅時刻擔心遭到遺棄,而且感覺前途渺茫,心智就永遠不可能達到成熟。夫妻面對依賴和獨立、操縱和順從、自由和忠貞等問題,如果沒有承諾來維系穩定的情感關系,甚至將問題擴大化,整天生活在猜疑、恐懼的陰影中,就無法平心靜氣地找到出路,最終會使情感關系歸於毀滅。

充分投入,並做出承諾可以給別人帶來安全感。然而,大多數精神分裂癥患者都難以充分投入,並做出承諾。讓患者達到投入狀態,並做出承諾,通常是至關重要的環節。不知道如何實現精神貫注,也不願意做出任何承諾,就很容易造成心理失調。消極性人格失調者不願投入和做出承諾,甚至喪失了投入和承諾的能力,他們並不是害怕投入和承諾的風險,而是可能完全不知道如何達到投入的狀態,並做出承諾。他們可能在童年時,就未曾從父母那里得到過愛,也沒有得到過父母愛的投入和承諾,所以直到他們長大成人,也從未有過投入和承諾的體驗。

神經官能癥患者能夠了解投入和承諾的意義,但極度的緊張和恐懼,使他們喪失了投入和做出承諾的動力。在他們的童年時期,父母大多可以給予他們充分的投入和承諾,使他們從中感受到安全感。與此同時,他們也會對父母的投入做出反應,將自己的情感投入進去,相信父母的承諾。不過後來因為出現死亡、被遺棄或其他原因,這種安全感宣告終止,他們的投入無法得到回應,而是變成了痛苦的記憶,他們由此害怕再度進入投入狀態。患者一旦經受過心靈的創傷,除非後來重新建立起理想的投入和被投入關系,獲得能夠兌現而不是虛假的承諾,不然,傷口就難以愈合。有時候,作為心理醫生,我一想到要接待需要長期治療的患者,心中就忐忑不安。畢竟,想使治療順利進行,心理醫生就必須跟患者建立良好的關系,充分投入,並做出承諾,就像富有愛心的父母對待子女一樣,全心全意地去關心患者,而且不可半途而廢,這樣才能打開患者的心扉,對癥下藥。

27歲的雷切爾小姐患有嚴重的性冷淡,而且性格內向,言行過於拘謹。她有過短暫的婚姻,離婚後就來找我治療。她告訴我,由於無法接受她的性冷淡,丈夫馬克和她分道揚鑣了。雷切爾說:“我知道我的問題。我原本以為和馬克結婚是件好事,我希望他溫暖我的心靈,讓我有所改變,但我想錯了。這也不是馬克的問題。無論和哪個男人在一起,都無法讓我體驗到性的樂趣,我也不想從性愛方面找到樂趣。盡管我有時也認為應該做出改變,像正常人那樣生活,但是很不幸,我習慣了當前的狀態。盡管馬克時常提醒我,讓我盡量放松下來,可是,即便我能夠做到,也不想改變當前的狀態。”

治療進行到第三個月時,我就提醒雷切爾:她每次前來就診,還沒坐到座位上,就起碼要說上兩次“謝謝”——第一次“謝謝”,是我們在候診室剛見面時;第二次“謝謝”,是在她剛走進我的辦公室的時候。

雷切爾問:“這有什麼不好嗎?”

“沒什麼不好。”我回答說,“不過,你這樣多禮沒有必要。從你的表現看,就像是個缺乏自信、以為自己是不受歡迎的客人。”

“可我本來就是客人,這里畢竟是你的診所。”

“說得對,”我說,“可是別忘了,你已經為治療付了錢。這段時間和這個空間屬於你,你有自己的權利,你不是外人。辦公室、候診室,還有我們共處的時間,這些都是屬於你的。你付費買下了它們,它們就是屬於你的,為什麼要為屬於你的東西向我道謝呢?”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這麼想。”雷切爾驚訝地說。

“要是我沒猜錯,你一定還認為,我隨時都會把你趕走,對嗎?”我說,“你認為我有一天可能這樣對你說:‘雷切爾,為你治病實在是無聊,我不想再給你治療了。你趕快走吧,祝你好運。’”

“你說得沒錯,”雷切爾說,“這正是我的感覺。我不覺得我有權利去要求別人。你的意思是說,你永遠不會趕我走嗎?”

“哦,那種可能也未必沒有,有些心理醫生確實可能那麼做。但是,我不會那麼做,永遠都不會。那有悖心理醫生的職業道德。聽我說,雷切爾,”我說,“我同意接待像你這樣的長期患者,就是向你和你的病情做了承諾。我要盡力幫助你治療,只要需要,我會一直同你合作,不管是5年還是10年,直到把問題解決,或到你決定終止治療為止。總而言之,決定權在你手中。除非我不在人世,不然只要你需要我的服務,我是絕不會拒絕的。”

雷切爾的病因不難了解。治療伊始,馬克就告訴我:“我想,對於雷切爾的狀況,她母親要承擔很大責任。她是一家知名企業的管理人員,卻不是個好母親。”原來,雷切爾的母親對子女要求過分嚴格,雷切爾活在母親的陰影下,在家中沒有安全感。母親對待她,就像對待普通雇員一樣。除非雷切爾照她的話,達到她希望的一切標準,否則她在家中的地位幾乎沒有任何保障。她在家里都沒有安全感,和我這樣的陌生人相處,又怎麼可能感覺安全呢?

父母沒有給雷切爾足夠的愛,對她造成了嚴重的心理傷害,僅依靠簡單的口頭安慰,傷口永遠不可能愈合。治療進行了一年,我和雷切爾討論起她當著我的面,從來都不流淚的情形,這是她不能釋放自己的證據。有一天,她反覆說她應該提高警惕,

以防備別人給她帶來傷害。這時我感覺到,只要給她一點點鼓勵,眼淚就可能奪眶而出。我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發,柔聲地說:“雷切爾,你很可憐,真的很可憐啊!”但是很遺憾,這種一反常規的治療模式並未成功,雷切爾依舊沒有流下一滴眼淚,連她自己也感到灰心:“我辦不到!我哭不出來!我沒辦法釋放自己!”下一次治療時,雷切爾剛剛走進我的辦公室,就大聲對我說:“好了,現在你得說實話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奇怪地問。

“告訴我,我的問題究竟在哪里?”

我迷惑不解:“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治療了。你要把我的問題做個總結。你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想再為我治療了?”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這下輪到雷切爾迷惑了,“上一次,你不是要讓我哭出來嗎?”她說,“你一直想讓我哭出來,上次還盡可能幫助我哭,可我哭不出來。我想,你一定不想給我治療了,因為我不能按你的話去做。所以,今天就是我們最後一次治療了,對嗎?”

“你真以為我會放棄治療嗎,雷切爾?”

“是啊,任何人都會這麼做的。”

“不,雷切爾,你說錯了,不是任何人。你母親或許有可能那樣做,可我不是她。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母親一樣。你不是我的雇員,你到這里來,不是為了去做我要你做的事,而是做你自己要做的事,這段時間屬於你。為了治療,我會給予你某種啟示或敦促,可是我沒有任何權利強迫你非要做到什麼程度。還有,你任何時候都可以來找我,治療多長時間都可以。”

如果童年時沒有從父母那里得到愛,就會產生極大的不安全感,到了成年時,就會出現一種特殊的心理疾病——他們總是先發制人地“拋棄”對方,即采取“在你拋棄我之前,我得先拋棄你”的模式。這種疾病有多種表現形式,雷切爾小姐的性冷淡,就是其中之一,她無疑是向丈夫以及以前的男友宣告:“我不會把自己徹底交給你。我知道,你早晚會把我拋棄。”對於雷切爾而言,在性愛以及其他方面讓自己放松下來,就意味著情感的投入,而過去的經驗顯示:這樣做不會給她帶來回報,所以她決不願“重蹈覆轍”。

雷切爾跟別人的關系越親近,就越擔心遭到拋棄,這正是“在你拋棄我之前,我得先拋棄你”這種模式所起的作用。經過一年的治療(每周治療兩次),雷切爾突然告訴我,她無法繼續接受治療了,因為她無力承擔每周80美元的治療費用。她說和丈夫離婚後,她就很拮據,如果繼續治療,每周頂多可以治療一次。我知道她是在撒謊。她繼承了一筆5萬美元的遺產,還擁有穩定的工作。另外,她出身富貴人家,經濟上不存在任何問題。

通常情況下,我本可以直接指出來,因為和其他患者相比,她更有能力支付不算高昂的治療費。她以財力不足作借口而放棄治療,其實是想避免同我過多接近。還有一個原因是:那筆遺產對雷切爾有著特殊的意義。她認為,只有遺產不會拋棄她,才永遠屬於她自己。在這個讓她缺乏安全感的世界里,那筆遺產是她最大的心理保障。盡管讓她從遺產中拿出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來支付治療費是合情合理的,不過,我還是擔心她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如果我堅持讓她每周治療兩次,她可能就此中斷治療,並且再也不會露面。她對我說,每周只能負擔50美元治療費,因此每周只能就診一次。於是我就告訴她,我可以把治療費減為每次25美元,她每周照樣可以接受兩次治療。她的目光夾雜著懷疑、忐忑和驚喜,“你說的是真的嗎?”她問。我點點頭。雷切爾沈默了許久,終於流下了眼淚,她說:“因為我家境富有,鎮上和我打交道的人,都想從我這里賺更多的錢,你卻給我打了這麼大的折扣,我很感動,以前沒人這樣對待過我。”

接下來的一年,我一直對雷切爾悉心治療,她卻始終處於掙紮狀態,難以自我放松,甚至多次試圖放棄治療。我用了一兩周時間進行勸說和鼓勵,既寫信又打電話,才使她將治療堅持下來。第二年的治療取得了很大進展,我們能夠推心置腹地交流。雷切爾說她喜歡寫詩,我就請求拜讀她的作品,她起初拒絕,後來答應了我。隨後幾周,她卻總說忘記把詩稿帶來。我告訴她,她不想讓我看到她的作品,這是不信任我的表現,這和她不願跟馬克以及其他男人在性愛上過於親近如出一轍。我也不禁反思如下問題:她為什麼認為讓我欣賞她的作品,就代表著感情的投入呢?她為什麼覺得與丈夫體驗性愛,就意味著放棄自己呢?如果我對她的作品沒有任何反應,在她的心目中,是否意味著我對她不屑一顧、乃至完全排斥呢?難道我會因為她的詩寫得不好,就終止我們的友誼嗎?她為什麼沒有想過,讓我分享她的作品,更能加深我們的友誼呢?難道她真的是害怕我們的關系越來越密切嗎?

到了第三年,雷切爾才真正意識到,我對她的治療,在情感上是完全投入的,她的心理防線開始撤退,而且讓我看了她寫的詩。她開始說說笑笑,有時甚至還和我開玩笑。我們的關系,第一次變得自然而愉快。她說:“我以前從不知道,和別人相處是怎麼回事。我第一次有了安全感。”以此為起點,她也學會了與別人自如地交往,有了更為廣泛的人際關系。她終於明白,性愛未必是沒有回報的單方面付出。性愛過程是自我釋放,是肉體的體驗、精神的探索、情感的宣泄。她知道我是可以信賴的,她遇到挫折、受到傷害,我都會傾聽她的委屈、解決她的煩惱。在某種意義上,我就像是她不曾有過的稱職的母親。她也清楚地意識到,她沒必要過分壓抑性愛需求,而是應該聽從身體的呼喚。終於,她的性冷淡完全消失了。第四年結束治療時,她變得活潑而開朗、熱情而樂觀,充分享受到了良好人際關系帶來的快樂。

作為心理醫生,我是幸運的,因為我不僅向雷切爾做出承諾,而且真正投入地履行了承諾。在整個童年時期,她一直缺少這種承諾和投入,由此才導致了身心疾病。當然,我也並非總是這樣幸運,前面提到的“移情”的電腦技術員,就是典型的例子——他對承諾的需求過於強烈,以致我不能也不願去滿足他的要求。心理醫生的投入程度是有限的,如果不能適應情感關系的覆雜變化,那麼連基本的治療都不可能進行。假如心理醫生能夠充分投入治療的過程,患者遲早也會投入進來,這也常常是治療的轉折點。雷切爾讓我看她的詩歌,意味著這個轉折點的最終出現。奇怪的是,有些患者每周治療兩三個小時,而且堅持了幾年,卻從來無法達到投入狀態,而有的患者可能在治療最初幾個月,就會進入這樣的狀態。要順利完成治療,醫生必須讓患者投入到治療過程之中。這對於心理醫生來說,不啻是莫大的幸運和快樂,因為患者充分投入,意味著敢於承擔投入的風險,他們的心理治療就更容易成功。

心理醫生對治療的投入,其風險不僅在於投入的狀態本身,也在於可能經歷意想不到的挑戰,甚至要對以往的認識做大幅度修正。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包括移情的心理現象),通常面臨諸多困難。要實現自我完善,享受良好的人際關系帶來的快樂,進而使真正的愛成為人生的重心,就必須無所畏懼,敢於做出改變,而不是墨守成規。當然,任何有別於以往的調整,都可能要經受極大的風險。

心理醫生也要擁有同患者一樣的勇氣和智慧,而且要承擔自我改變的風險。我本人就是如此。在多年的治療中,我經常根據不同情況,打破常規治療模式。遵循過去的治療原則,可能承擔的風險更小,但為了患者順利康覆,我需要冒險實踐,有時寧可違背傳統和常規的做法。我拒絕因循守舊,更不會敷衍了事。回顧過去,每一次成功的治療,都有冒險嘗試的痕跡,而且每每讓我經歷了更多的痛苦。心理醫生只有承擔必要的痛苦,才更可能取得意外的成效。有時候,讓患者了解醫生艱難的選擇,對於他們也是一種強大的激勵,促使他們更好地配合治療。治療者和被治療者心靈相通、彼此鼓勵,才更有可能使治療立竿見影。

家長的角色和心理醫生相似。聆聽子女的心聲,滿足他們的需要,而不是盲目堅守權威,頤指氣使,才有助於家長拓展自我,實現自身的完善。因此,只有恰如其分地做出改變,使人格和心靈不斷完善,才能擔負起做父母的職責。與此同時,家長在對子女進行教育的過程中,自己也會跟著一並走向成熟,這對於雙方都是大有益處的。不少父母在子女處於青春期以前,尚算得上盡職盡責,漸漸地,其思維卻變得落後和遲鈍起來,無法適應子女的成長與改變。他們不思進取,放棄了自我拓展和自我完善的進程。有的人認為,父母為子女經受痛苦與犧牲,是一種殉難行為,甚至是自我毀滅,這完全是危言聳聽。實際上,父母的收獲可能遠遠大於子女。如果父母進行自我調整,適應子女的變化,就不會與時代脫節,對其晚年人生也大有益處。遺憾的是,很多人卻漠視了這一點,白白錯過了自我拓展和自我完善的機遇。

沖突的風險

愛的最大風險之一,是發生沖突時的指責和假謙虛,即我們常常以愛的名義去指責所愛的人。當我們和某人發生沖突時指責對方,就等於是告訴對方:“你是錯的,我是對的。”父親指責兒子時會說:“你最近怎麼鬼鬼祟祟的?”潛台詞是:“你不應該鬼鬼祟祟的,你這樣是不對的。我有權批評你,因為我就從來都不鬼鬼祟祟的,我是正確的。

指出別人的缺點,即告訴對方“你是錯的,我是對的,你應該做出改變”,這並不是很難做到的事情。批評他人很容易,不僅父母和配偶,人人都可能把批評當成家常便飯,可是,大多數批評只是出於一時的沖動、不滿和憤怒,不但沒有啟發和教育意義,反而會使局面更加混亂。

真正有愛的人,絕不會隨意指責愛的對象,或與對方發生沖突。他們竭力避免給對方造成傲慢的印象。動輒與所愛的人發生沖突,多半是以為自己在見識或道德上高人一等。真心愛一個人,就會承認對方是與自己不同的、完全獨立的個體。基於這樣的認識,我們不會輕易地對心愛的人說:“我是對的,你是錯的;我比你更清楚怎麼做更合理,知道什麼對你更有好處。”當然,在現實生活中,有的旁觀者的確比當事人更清楚,知道怎麼做才合乎邏輯。旁觀者也可能擁有更高的道德或判斷力,這時候,他們有義務指出問題的癥結。因此,富有愛心的人,經常處於兩難境地——既要尊重對方的獨立性,又渴望給予對方愛的指導。

勤於自省,才能走出這種境地。如果你具有愛心,而且想幫助對方,首先必須進行自我反省,確認自己的觀點是否有價值。“我看清了問題的本質嗎?”“我的動機是為對方著想嗎?”“我發現了問題的癥結,還是出於模模糊糊的假想?”“我是否真正了解我所愛的人?”“他的選擇可能是正確的,我是否因經驗有限才覺得他的選擇不夠明智呢?”“我想給所愛的人提供指導,是否是出於一己之私?”真正以愛為出發點的人,應該經常反思上述問題。

自我反省的基本前提之一,就是誠實和謙虛的態度,正如14世紀一位英國僧侶所說:“誠實和謙虛,意味著有自知之明。善於自我反省的人,才會表現得誠實和謙虛。”
對別人提出批評,通常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僅憑直覺就堅信自己是正確的;另一種是經過反省,確認自己有可能正確。前一種方式給人以高高在上的感覺,父母、配偶或者教師常常采用這樣的方式,這很容易招致不滿和怨恨,而不會給對方的成長帶來幫助,甚至還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消極後果。第二種方式給人謙遜而謹慎的印象,它需要批評者首先自我完善,由此讓很多人知難而退。但與第一種方式相比,這種方式更有可能帶來成功,而且,根據我的經驗,它通常不會產生破壞性的後果。

也有相當多的人寧可壓抑自己批評他人的沖動,對他人的問題視而不見。他們過於謙虛,總是三緘其口,從不給所愛的人指導和建議。這種人不具備真正的愛。

父母愛孩子,就必須指出孩子的錯誤,而且要采取謹慎而又積極的態度。他們也要允許子女指出自己的錯誤。同樣,夫妻雙方要成就幸福美滿的婚姻,也要敢於直面沖突和矛盾,彼此成為最好的批評者和建議者。這種原則對於友誼同樣適用。傳統觀念認為,友誼意味著永不沖突,甚至意味著吹捧和奉承,而不是將對方的缺點一語道破,只有沒有沖突的友誼,才能天長地久。但是,以這種原則建立起來的關系脆弱得不堪一擊,並不算是真正的友誼。所幸人們對於友誼的實質,如今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友誼須以愛為出發點,適當的指責和批評是必不可少的潤滑劑,這樣才能成功構建持久的人際關系,否則,友誼就勢必帶有“失敗”、“脆弱”、“淺薄”的典型特征。

沖突或者批評,是人際關系中特殊的控制權力,如果恰當地運用,就可以改進人際關系的進程,甚至改變所愛的人的一生。如果它遭到濫用,就會產生消極的結果。適當地提出建議,恰當地運用賞罰,適時地提出質疑,果斷地予以拒絕,這些都可以有效地緩解沖突或批評的副作用。更重要的是,只有以愛為出發點,投入全部的情感,才能更好地滋養對方的心靈。例如,父母首先應該自我檢討,認清自己的價值觀,才能采取正確的方式,恰當地教育孩子。父母也要了解孩子的個性與能力,對癥下藥地予以教育,否則就可能跟子女長期不和。想讓別人聽你的話,就要采用對方能理解的語言;想讓別人滿足你的要求,要求內容就不能超過對方承受的限度;想讓對方有所進步,首先就要進行自我完善,這樣才能找到溝通的最佳契機和方式。

行使愛的權力,不是一朝一夕的努力,有時甚至要冒很大的風險。你的愛越深,就會越加謙虛,而不是自私和傲慢。你也會不時進行自我反省:“要改變當前的局面,我應該采取怎樣的方式?我要憑借什麼樣的個人影響?我如何斷定我采取的方式,對孩子、配偶、集體、國家乃至人類有益無害?我憑什麼認為我的想法正確,可以把意志強加到別人身上?我是否有足夠的勇氣改變對方?我應該怎樣扮演支持者的角色?”所有這些,都可能使你面臨風險。事實上,不少父母、老師或上司做決定時,並不會進行自省。盡管他們能夠行使批評的權力,卻不具備真正的智慧,也沒有足夠的愛心,所以他們的努力是徒勞的,甚至導致消極的後果。真正以愛為出發點的人,總是致力於自我完善,讓自己具備起碼的道德和智慧,然後才會行使批評權。他們深知肩負的責任。愛使他們勇氣倍增,敢於面對任何考驗。相應地,強大的責任感,會使人更加謹慎而沈穩。也可以這樣說,唯有真愛帶來的謙遜和誠實,才能使我們勇氣倍增,使我們在行使權力時遊刃有余,也更加接近我們心中的上帝。

愛與自律

自律的原動力來自於愛,而愛的本質是一種意願。自律是將愛轉化為實際行動的具體方法。所有的愛,都離不開自律;真正懂得愛的人,必然懂得自我約束,並會以此促進雙方心智的成熟。

人不應被情感所奴役,也不能把情感壓抑得蕩然無存。我有時候告訴患者,如果感情是他們的奴隸,自律就是管理奴隸的法律。感情是人生活力的來源,它讓我們體驗到人生的樂趣,滿足自我的需求。既然感情可以為我們服務,我們就應該尊重它的價值。不過,作為感情的主人,我們卻經常犯兩個錯誤:其一,我們可能對奴隸不加約束,聽之任之。我們從不給予管理和指示,長此以往,奴隸也就不再工作,而是闖進主人家里,為所欲為。它們搜光櫥櫃,砸爛家具。不久以後,我們就發現自己成了奴隸的奴隸,我們被折磨成了人格失調癥患者,就像前面那對放蕩不羈的夫婦,把人生變得渾渾噩噩。

被內疚感折磨的神經官能癥患者,經常走向另一種極端——這也是我們容易犯的第二個錯誤:主人擔心奴隸(感情)造反,因此一旦出現任何征兆或者跡象,就會把奴隸捆綁起來毒打一頓,甚至施以最嚴厲的刑罰。結果,奴隸們絕望之極,它們消極怠工,致使生產力大幅度降低;它們還可能伺機報覆,讓主人的擔心變成事實:奴隸們舉行暴動,一舉攻占主人的城池——這也是某些人患有神經病或神經官能癥的原因之一。恰當處理好自己的感情,需要豐富而覆雜的平衡技巧,需要自我剖析和自我調整。主人要尊重奴隸(感情),提供像樣的食物、住所、醫療,及時聽取意見並給予反饋。主人要鼓勵奴隸的積極性,關心它們的健康狀況,同時,也要把它們組織起來,規定紀律,下達命令,讓它們分清界限,明確誰是管理者,誰是被管理者,遵從恰當的規矩。

愛是一種極其特殊的情感,必須適當地約束。我在前面說過,愛的感覺與精神貫注息息相關。愛的感覺能產生創造性的活力,但如果不加約束,這感覺就會變成逃出牢籠的野獸,它不僅不會成為真正的愛,而且還會造成極為混亂的局面。真正的愛需要自我拓展和自我完善,需要付出必要的精力,而我們的精力終歸有限,不可能瘋狂地去愛每一個人。
也許你會認為你的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你甚至可以“博愛”,並將博愛的範圍不停地擴展——這種願望本身沒有錯,而且能使你感覺更具激情,可歸根到底,這不過是主觀臆想罷了。我們的人生何其短暫!在有限的生命里,有限的愛只能給予少數特定的對象。超出能力的限制,對我們的愛不加控制,無疑是自欺欺人,到頭來事與願違,只會給愛的對象帶來傷害。即便很多人需要愛和關心,我們也必須有所選擇,確定誰更適合作為愛的對象,誰更值得我們付出真正的愛。可以想象,這是艱難的選擇,有時還會讓你痛苦。你需要權衡多種因素,做出最終決定。你選擇的愛的對象,應該能夠通過你的幫助,讓自己的心智得到成熟。事實上,許多人把心靈藏在厚厚的盔甲里,你想以實際行動去滋養他們的心靈,並為此付出了不懈的努力,但最終卻無濟於事——對於這樣的人,應該及早選擇放棄,因為你不管如何傾注自己的愛,都無法使對方的心靈獲得成長,就如同在幹旱的土地上播種糧食,只能白白浪費時間和精力。真正的愛,珍貴而有限,應該倍加珍惜,妥善使用。

我們不妨詳細探討“博愛”——廣泛的愛。很多人都認為,他們能同時愛許多人,而且是以真正的愛為出發點;還有的人認為,他們只屬於某一特定的對象,他們只能與這個人“珠聯璧合”,而其他人都不配作為他們愛的對象。這兩種認識,都是對愛的本質缺乏認知的結果。就婚姻關系(尤其是性關系)而言,愛甚至完全是排他的,即容不下第三者。多數人的婚姻關系,只允許把配偶或子女作為愛的對象和愛的基礎。假如我們除了家庭之外,還要向外界尋求異性的愛,就有可能釀成悲劇。家庭成員最重要的義務之一,就是要對伴侶和子女負責。當然,有的人不僅在家庭範圍內建立起以愛為基礎的關系,而且還堅持認為他們有過剩的愛的能力去愛別人。這當然也可能是事實,這種人更想把觸角伸到家庭以外,向更多的人奉獻自己的愛。這種“博愛者”在自我拓展和自我完善的過程中,需要具有超出常人的自律能力,才不會誤入歧途。著有《新道德》一書的聖公會神學家約瑟夫·弗萊徹,有一次談到這一問題時說:“廣博而自由的愛是一種理想,很少有人能夠真正實現這種理想。”他的意思是說,很少有人能進行充分的自我約束,在家庭內外都擁有以愛為基礎的健康的情感關系。自由與約束相輔相成,沒有約束作基礎,自由帶來的就不是真正的愛,而是情感的毀滅。

也許你認為,我高估了與愛相關的自我約束,我推崇的生活方式嚴厲而苛刻,不停地自我反省,時刻考慮義務和責任,這只會把人變成清教徒。事實是,把愛和自律結合起來,才能擁有幸福的人生,才能體驗到快樂的極致。通過其他方式,也可以獲得短暫的快樂,但它們生命力有限,無法讓心智走向成熟。只有真正的愛,才能幫助你自我完善。你的愛越深,自我完善的程度也就越深。真正的愛,在促進對方心智成熟的同時,也會讓你的心靈得到成長,你會體驗到莫大的喜悅,幸福感會越發真實和持久。

幫助他人的心靈獲得成長,也可以滋養我們的心靈。愛的重要特征之一在於,愛者與被愛者都不是對方的附屬品。付出真愛的人,應該永遠把愛的對象視為獨立的個體,永遠尊重對方的獨立和成長。很多人卻無法做到這一點,由此導致身心的痛苦乃至嚴重的疾病。

不把別人看成獨立的個體,無視別人的獨立和自由,這種情形最極端的體現,恐怕就是“自戀”了。自戀者不能接受這一事實:他們的子女、配偶和朋友,都有各自的想法與情感。

大多數為人父母者,未必像蘇珊的母親那麽自戀,可是,他們都會對子女的獨特性視而不見。人們常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或者是“你的性格和你吉姆叔叔一樣”,似乎孩子不過是遺傳基因的覆制品。殊不知,父母基因的重新組合,必然誕生出跟父母、祖父母,以及跟任何祖先不同的嶄新的生命。作為運動員的父親,逼著喜歡讀書的兒子走上球場;身為學者的父親,迫使喜歡運動的兒子苦讀書本,這樣只能對孩子的成長造成誤導,使孩子的內心充滿痛苦。

有些青春期的孩子經常抱怨,說父母嚴格教育他們並非是來自真心的關懷,而是父母擔心個人名聲受到影響。幾年前,一位少年就曾對我說:“父母整天對我的頭發說三道四,但是他們從來就說不出留長發到底有什麽壞處。他們只是不想丟人現眼,不想讓別人看到他們的兒子留長發。他們不在乎我的感受,只是在乎他們留給別人的印象。”青少年的抱怨,常常不是空穴來風。有的父母不尊重孩子獨立的人格,只把子女當成自我的延伸。子女就像他們昂貴的衣服、漂亮的首飾、修剪齊整的草坪、擦拭一新的汽車一樣,代表著他們的社會地位和生活水平。父母的這種自戀情結,看上去沒什麽大不了,但其實有著驚人的破壞力。而且,這種情形相當普遍。

難怪在論述子女教育的一首詩歌中,詩人紀伯倫提出批評——

你的兒女,其實不是你的兒女。
他們是生命對於自身渴望而誕生的孩子。
他們借助你來到這世界,卻非因你而來,
他們在你身旁,卻並不屬於你。
你可以給予他們的是你的愛,卻不是你的想法,
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庇護的是他們的身體,卻不是他們的靈魂,
因為他們的靈魂屬於明天,屬於你做夢也無法到達的明天,
你可以拼盡全力,變得像他們一樣,
卻不要讓他們變得和你一樣,
因為生命不會後退,也不在過去停留。
你是弓,兒女是從你那里射出的箭。
弓箭手望著未來之路上的箭靶,
他用盡力氣將你拉開,使他的箭射得又快又遠。
懷著快樂的心情,在弓箭手的手中彎曲吧,
因為他愛一路飛翔的箭,也愛無比穩定的弓

不能接受所愛之人的獨立性,就會給親情和愛情帶來危害。不久前,我主持一次關於婚姻問題的團體治療,一個男性成員說:“我認為妻子的作用就是整理家務,照顧孩子,備辦三餐。”他的大男子主義讓人吃驚。我本來以為,等其他成員相繼發表看法以後,他或許能意識到他的個人想法是錯誤的。讓我大感意外的是,團體里還有六個成員(甚至包括女性成員在內),對於妻子作用的認識,都和他如出一轍。他們是以自我為中心來判斷妻子的價值,而沒有考慮對方是獨立的個體。
我說:“唉,難怪你們的婚姻都出了問題。你們必須清楚,人人都有獨立的人生和命運,不然你們婚姻的問題就無法解決。”有的人對我的話感到困惑,他們質問我:“你又如何看待妻子的作用呢?”我對他們說:“就我看來,我妻子的意義和價值,是盡可能滿足她自己的需要,盡可能使她的心智獲得成熟。這不僅對我有好處,也是為了她本人乃至上帝的榮耀。”遺憾的是,他們很長時間都沒有真正理解我的意思。

在情感關系中,為什麽人人都要保持自我的獨立性?千百年來,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許多人。類似的問題在政治領域得到的關注,顯然要多得多。例如,極端集體主義,與前述的婚姻觀念就極為類似,推崇一個人存在的意義與作用,就是為家庭、集體、社會提供服務。小我必須為大我犧牲,個人命運微不足道。極端資本主義則一味強調個人價值,哪怕為此犧牲家庭、團體、社會的利益。在這種觀念的驅使下,孤兒寡母可以忍饑挨餓,可以不必得到他人的關心和照顧;企業家可以爭名奪利,犧牲工人的利益,享受堆積如山的成果。思維健全的人都看得出,這兩種極端的思維方式,都無法解決一個現實問題:在情感關系中,雙方如何保持獨立性?毋庸置疑,個人健康有賴於社會健康,社會健康也有賴於個人健康。婚姻和家庭,好比是登山運動的大本營,登山者要取得成功,必須完善大本營的設施,保證食物和藥品的供應,隨時回到營地里休息,準備朝更高的地方攀登。一流登山者籌備大本營的時間,並不少於登山花的時間,因為大本營是否穩固,裝備物資是否充足,不僅關系到能否成功登頂,還關系到登山者的生命。

男人的婚姻出現問題,在於婚後只想著往上攀登,對大本營(婚姻)卻缺少經營。他們以為營地里衣食齊全,井然有序,隨時都可以供他們使用,他們卻不需要花費力氣對大本營進行修繕和維護。這種“極端資本主義”式的態度,注定會讓婚姻遭遇失敗。當他們回到家里,就會驚奇地發現,大本營成了一片廢墟——妻子因精神崩潰而住進醫院,或是有了外遇,或以其他方式向丈夫宣布,她從此以後拒絕繼續照管營地。

女人的婚姻出現問題,常常在於女人婚後覺得萬事大吉,以為其人生價值就此實現。她們把大本營當成了人生的巔峰。丈夫在婚姻以外的一切努力,一切創造性的成就,不僅無關緊要,甚至還會讓她們充滿敵意。她們要求丈夫“改邪歸正”,把精力完全放在家庭和婚姻上。這樣做,只會讓婚姻變得令人窒息。丈夫感覺到強烈的束縛,只想早日擺脫枷鎖,逃之夭夭。

在某種意義上,婦女解放運動像一面旗幟,為我們指引了理想的婚姻之道:婚姻是分工與合作並存的制度,夫妻雙方需要奉獻和關心,為彼此的成長付出努力。理想婚姻的基本目標,是讓雙方同時得到滋養,推動兩顆心靈的共同成長。雙方都有責任照顧後方營地,都要追求各自的進步,都要攀登實現個人價值的人生巔峰。

少年時代,我喜歡美國女詩人安·布拉茲特里特的宗教組詩。談到夫妻關系,她的一句詩曾讓我尤其感動,那就是“你我合而為一,我將一生感激”。但到了成年以後,我才漸漸意識到,夫妻雙方只有更加獨立,保持各自的情操和特性,而不是“合而為一”,才能使婚姻生活更為美滿。因懼怕孤獨而選擇婚姻,注定不會成就幸福的婚姻。真正的愛,尊重彼此的獨立,也敢於承擔分離和意外喪偶的風險。成功的婚姻能夠為心靈提供更好的滋養,成就輝煌的人生旅程。夫妻雙方以愛為出發點,為對方的成長盡心盡力,甚至適當做出犧牲,才會獲得同等乃至更大的進步。夫妻任何一方登上人生的頂峰,都可以大幅度提高婚姻質量,將情感和家庭提升到更高層次,進而推動全社會的健康發展。換句話說,個人的成長與社會的成長緊密結合在一起。當然,在追求成長的過程中,孤獨和寂寞常常是不可避免的。詩人紀伯倫曾這樣談到婚姻中“寂寞的智慧”:

你們的結合要保留空隙,
讓來自天堂的風在你們的空隙之間舞動。

愛一個人不等於用愛把對方束縛起來,
愛的最高境界就像你們靈魂兩岸之間一片流動的海洋。
倒滿各自的酒杯,但不可共飲同一杯酒,
分享面包,但不可吃同一片面包。

一起歡快地歌唱、舞蹈,
但容許對方有獨處的自由,
就像那琴弦,
雖然一起顫動,發出的卻不是同一種音,
琴弦之間,你是你,我是我,彼此各不相擾。

一定要把心扉向對方敞開,但並不是交給對方來保管,
因為唯有上帝之手,才能容納你的心。
站在一起,卻不可太過接近,
君不見,教堂的梁柱,它們各自分開聳立,卻能支撐教堂不倒。
君不見,橡樹與松柏,也不在彼此的陰影中成長。

愛與心理治療

在治療另一位患者期間(姑且稱她為海倫),也出現過類似的戲劇化的轉折。海倫每周看病兩次,過了九個月,病情仍沒有起色,我對她本人也缺乏好感。相處了很長時間,她還是戴著厚厚的面具。我不清楚問題出在什麽地方。我陷入了迷惑和懊惱之中,連續幾個晚上研究她的病例,卻沒有任何收獲。我唯一知道的是,海倫不信任我,她抱怨我不關心她,甚至說我只關心她的錢。九個月後的一天,她在接受治療時說:“派克大夫,你無法想象我有多麽沮喪。你不關心我,也不在乎我的感覺,你讓我怎麽和你溝通呢?”

我回答說:“海倫,我覺得我們兩個都很沮喪。我不知道,你聽了我的話會怎麽想,但是說實話,我從業10年來,你是最讓我頭痛的患者。我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和患者接觸了這麽長時間,在治療上卻毫無進展。或許你覺得我不是適合你的醫生。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我不願意半途而廢,可你的確讓我感到困惑。我想不通我們之間的合作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海倫突然露出了開心的笑容,“那麽看起來,你還是關心我的。”她說。

“呃?”我問。

“要是你不關心我,也就不至於感到沮喪了。”

下一次見面時,海倫完全變了樣。她過去對很多事情避而不談,如今卻像換了一個人。她原原本本地把她以前的經歷和感受告訴我。不到一個星期,我就找到了她的癥結,並且迅速確立了理想的治療方案。

我在治療中的反應,對海倫有著特別的意義。我做出恰當反應的前提,在於我們的交往越來越深入,在於我們都為治療付出了努力。心理治療不是依靠單純的激勵,不是借助於任何“符咒”或采取特殊治療方式,而是依靠醫生與患者對治療過程的共同投入。治療者必須為了患者的成長而進行自我完善,承受沒有退路的風險。他們要始終如一地關心患者,願意為此付出更多的精力。換句話說,真正的愛,是讓心理治療順利進行的最重要因素。

如今,西方的心理學著作,其數量之多讓人眼花繚亂,卻大都忽視了“愛”這一話題。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印度教派的智者指出,愛是力量的來源。然而在西方心理學著作中,只有個別分析心理治療成敗得失的文章,才偶爾提到愛的問題。而且,它們頂多是提到“親切感”、“同情心”等特質對心理治療的幫助。“愛”這個題目,似乎令心理學家們感到尷尬,以致極少提起。這種情形有諸多原因,原因之一是,我們常常把真正的愛與浪漫的愛情混為一談。此外,我們偏重於所謂“科學治療”,認為它更加理性,更加具體,是可以測量的一種治療方式,而心理治療當然也應屬於科學治療的範疇。相對而言,愛是抽象的事物,是難以測量、超乎理性的事物,因此不能歸入科學治療之列。

專家們對愛閉口不談,還有另一個原因:他們認為醫生應同患者保持距離,這種傳統的治療觀念根深蒂固。著名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追隨者,對這一觀念的信奉程度,甚至有甚於弗洛伊德本人。根據他們的觀點,患者對醫生的愛都屬於“移情”,醫生對患者的愛則屬於“反移情”,都是不正常的現象,它們只能帶來更多的問題,應該竭力避免。

我認為這種觀點很荒謬。移情一向被視為一種不恰當的情感反應,但是醫生在治療過程中,能連續幾個小時傾聽患者的心里話,既不隨意打斷患者,也決不妄下斷言,他們能夠給予患者從未有過的關心,大幅度減輕患者身心的痛苦。在這種情況下,患者愛上醫生,完全是正常的反應。而且,在相當多的情況下,移情的本質,決定了它可以阻止患者真正愛上醫生。畢竟,移情只是短暫的心理現象,可以使患者初次感受到情感的力量,從而更容易使治療產生效果。有的患者配合治療,聽從醫生的建議,並借助治療使心智得到成熟,醫生對這樣的患者具有好感乃至產生愛意,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沒有什麽不妥之處。在治療中摻入親情成分,可使治療更有起色,此時心理醫生對患者的愛,就如稱職的父母給予子女的愛。

許多人產生心理疾病,都是因為在成長過程中缺乏父母的愛,或者得到的是畸形的愛。醫生給予患者更多的愛和關心,才能夠使他們的心理得到補償,使疾病更快地得到治愈。心理醫生不能真心地去愛患者,就無法使治療產生療效,更不要說立竿見影了。不管心理醫生受過多麽好的訓練,沒有真正的愛,或者缺少自我完善,心理治療只會以失敗收場。

由於愛和性有著密切關系,我們不妨對醫生和患者的性行為略作探討。心理治療具有“愛”和“親密”的元素,因此,患者和醫生容易彼此產生性的吸引力,發生性行為的可能性也跟著增加。有的心理學同行,對那些跟患者發生性行為的心理醫生大加痛斥,其實他們未必真正了解其中原因。坦率地說,假如我經過細致的權衡,判定要使患者的心智得到成熟,就必須和其產生親密的關系(包括性行為在內),也許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這種方式。不過,在我15年的從醫生涯中,至今還未出現過這種特殊情形,我也很難想象會出現這種情形。

正如前面所述,稱職的心理醫生扮演的角色,基本類似於稱職的父母的角色。顯而易見,稱職的父母不可能跟孩子發生性行為。父母的職責在於幫助孩子成長,而不是利用孩子滿足自己的欲望。有責任感的心理醫生會盡可能地幫助患者恢覆健康,而不是通過患者滿足自己的需要。父母應該鼓勵孩子追求獨立,這也是醫生對患者承擔的責任。在沒有這種責任感作為前提的情況下,假如某個心理醫生宣稱,他跟患者發生性行為,並不是為了滿足私欲,而是為了鼓勵患者走向獨立,那麽他的話就必然是一派胡言,無法叫人信服。

當然,有的患者的確有性引誘傾向,容易把自己同心理醫生的關系轉化為某種性關系,這只會妨礙他們的自由和成長。現存的一些理論以及為數不多的證據證明,醫生與這樣的患者發生性行為,只能使患者的心理變得更加依賴,妨礙他們心智的成熟。即便醫生和患者沒有發展到性行為階段,只是談情說愛,也是有害無益的事情。我在前面說過,如果陷入情網,自我界限會出現崩潰,其獨立性又會出現大幅度倒退。

如果醫生同患者陷入情網,就無法客觀面對患者的狀況,也無法區分各自的需要。醫生如果愛患者,就不該輕易同患者談情說愛。醫生必須尊重被愛者獨立的人格,區分自己和患者的角色。有的心理醫生甚至認為,除了治療以外,其他時間不可以同患者私下接觸。我尊重這一觀點的出發點,不過,我覺得不必做出如此嚴格的規定。當然,我過去在這方面有過失敗的經驗:我私下里同一位患者接觸,對於其治療卻沒有多少幫助。與此同時,我和別的患者私下交往,結果彼此都有不同程度的收獲。我也曾為幾個好友進行心理分析和治療,而且都取得了成功。通常說來,即便治療成功告一段落,醫生也應該冷靜而謹慎,保證自己與患者的私下接觸絕對不是為了滿足個人需要。

既然現代心理治療理論敢於一反傳統,把心理治療界定為真正的愛的歷程,那麽反過來說,真正的愛能否使心理治療更有成效呢?如果我們真心去愛自己的伴侶、父母、子女、朋友,我們能為促進他們的心智成熟而進行自我完善,這是否也意味著我們是在對其進行心理治療呢?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如果我的妻子、兒女、父母或朋友出現了心理疾病,整天不是胡思亂想,就是自我欺騙,或不幸處於其他困境之中,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幫助他們,與他們密切溝通,盡可能改善他們的狀況。在此過程中,我會忍受痛苦,遵循規矩行事,從而實現自我完善。我對待他們的態度,就如同我對待那些付錢找我看病的患者一樣。我從來都不曾設想過把職業生活同私人生活一分為二。我不可能因為家人朋友沒跟我簽署過保證書,沒有付給我任何醫療費,就對他們置之不理。假如我不肯把握每一個機會,運用學到的知識,盡可能地去幫助我所愛的人,努力促進他們的心智成熟,我又如何算得上是個好朋友、好父親、好丈夫和好兒子呢?而且,我相信我的朋友和家人也會以同樣的態度對待我,幫助我解決各種問題。盡管有時候,我的孩子們對我的批評過於坦率,他們提出的所謂“忠告”也不見得有多麽成熟,但畢竟使我得到不少的啟示。我的妻子給我的幫助,也絕不少於我給她的幫助。同樣,假如朋友對我的個人問題視而不見,從未給過我任何出自真心的關懷,我也不可能把他們當成真正的朋友。事實上,沒有親人和朋友的指導和幫助,我的成長與進步就會大大滯後。所有建立在真愛之上的情感關系,其實都是互相勉勵、共同促進的心理治療關系。

事實上,對家人或朋友進行心理治療,照樣需要自律,其強度絕不亞於在辦公室里的工作,甚至要付出更多的愛和努力。在我看來,一個人堅持不懈,跋涉在心靈成長的道路上,愛的能力就會不斷增長。假如心理醫生被外界因素過多地限制,就不應超出自己愛的能力範圍,勉強嘗試職業之外的心理治療。缺少愛的心理治療,不僅不可能成功,而且還會帶來危害。如果你每天能“愛”6個小時,那麽你應當感到滿意,因為你的愛的能力,已經強於大多數人了。心智成熟的旅途是漫長的,你需要更多的時間自我完善,使自己具備更強的能力。只有這樣,你才能對朋友和家人進行心理治療。在所有時間都能去愛別人——這是一種理想,一種需要付出很多努力才可能最終實現的目標,在短時間內,你根本不可能做到盡善盡美。

從另一方面來說,即便是外行,只要他們富有愛心,即使沒有接受過嚴格訓練,也能夠進行心理治療。換句話說,對朋友和家庭進行心理治療,不僅適用於職業心理醫生,也適用於一般人。

有時候別人會問我治療什麽時候才能結束,我告訴他們:“當你自己成為不錯的心理醫生的時候。”這一結論其實更適用於團體治療的成員。許多患者不喜歡這種回答,有人說:“這太難了!要做到這一點,意味著我和別人交往時,一直都要處在思考中。我不想那麽辛苦,只想活得快樂些。”我則提醒他們,人際交往是彼此學習和教育的機會,也是給予治療和接受治療的機會。錯過了這樣的機會,我們既不能學到什麽,也不能教給別人什麽。即便如此,患者們還是會感到緊張和畏懼。他們說的是心里話,他們不想追求過高的目標,不想讓人生過於辛苦。因此,即便是接受最有經驗、最具愛心的心理醫生的治療,大多數患者也沒有發揮出全部潛力。他們到了某個階段,就會匆匆結束治療。他們或許能夠咬緊牙關,踏上短暫的心智成熟之路,甚至走過相當長的距離,但終歸難以走完全程。